坠落。

    无尽的失重。

    满园的葡萄藤，化身一片绿色的汪洋，汹涌的波涛欲将一切来犯者吞噬，撕碎。如此迅猛，哪是在沉睡，分明是在狩猎。

    舞动着包裹过来的藤曼，仿佛隔绝出一个奇怪的能量场。磁场、风速、压力急剧变化。机甲受力失衡，失去浮力，机头向下俯冲。

    坠落的1号飞行机甲里，顾念星拼命自救。

    他迅速排查故障：能源箱是满的，动力系统完好，没什么烧焦的味道，甚至闻到甜甜的果味，浓醇的葡萄酒味。内舱并没有着火。

    巨大的加速度，把他狠很按在座椅上，几乎无法动弹。身旁的小皇女已经晕过去。

    好在特制的作战服，可以有效分担一部分过载。但他依旧感到血液瞬间直冲头顶，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身上的终端手环，发出滴滴滴的健康预警。

    风很大，气流奇怪，机甲原本竖直加速度撞向地面，方向开始往外偏移，像被气场往外推出去。但按照这个速度，不到3分钟，依旧会坠到地面。

    靠着强大意志力和专业素养，顾念星在晕眩中拼命拉住操作杆，努力使机头保持水平。判断降落位置。

    他打开发动机反推，试图改变气流的方向，减缓下降速度。机甲动力一直减弱，但飞行姿态保持的还算不错。

    引擎开始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预警系统乱叫，仿佛这架帝国高科技产物，随时会在空中散架，解体。

    代表感知度的指示灯上，数值从73%一路往下降，

    70%

    65%

    50%

    ……

    顾念星正在失去与对机甲的感知。

    低于40%，想要完全控制机甲，将异常困难。感知不够，部分权限自动锁死，只有基本操作可用。

    引以为傲的机甲能力突然失效，他仿佛在体验感知度20%的人操作高级机甲——仅仅抬起作战服里的手臂都困难。

    举步维艰。

    体力、精力快速被消耗，被吸干。

    平日里随心所欲，顺畅操作的机甲，仿佛变成一架无法沟通的壳子，一只无法驯服的金属巨兽，一个死物。

    他咬紧牙，在昏迷的边缘死死拉住控制杆。

    一段时间后。也许只有几秒。

    机甲在空中上下颠倒地又飞了大约1分钟。擦着最高处的藤曼，终于稳住，转降为升，向上爬升。

    顾念星手掌震得发麻吗，止不住颤抖。掌心浸出薄汗，粘腻得就要捏不住控制把。阵阵倦意袭来，抵不住的疲惫。

    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听到风和海浪的声音。

    刚刚疾速下坠的失重感，顾念星感觉自己内脏都往上飘，身体却往下坠，心里空落落的，周围也是空落落的。

    父母的事故，是否就是这种情况？

    突然间，他似乎感同身受。

    机甲突然无法感知，强大的重力压得人喘不过气，几乎把人碾碎，几分钟就直接坠入大海，或者在空中就已经解体，只有残骸撒落。

    降落不可怕，着陆才决定生死。葡萄藤似乎是极好的。落在水里是最惨的，会瞬间被吞噬。

    窒息感，混着想念，懊恼，沮丧将他淹没，拉着他沉入深海。真的有些累了，好想休息。

    从噩耗传来起，顾念星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连夜冒雪赶去滨城，在一次次绝望中坚持打捞，到云川和苏霈集合，又马不停蹄去梦城支援，如今刚返回云川又遭此意外……

    让自己辗转忙碌，其实是滨城被淹没了，父母不在了，他没有家了，身心都再无归所。

    好累啊。

    沉睡吧。

    去找他们吧。

    坠落吧。

    看，死亡并不可怕。

    突然，海底的黑暗里，亮起一双眼。明艳又温柔，朝他照过来，像启明星照亮了迷途的人。那双眼里好像在呼唤：“念星，游过来。到这来。”

    于是，他甘愿沉底。

    顾念星欢快的游过去，像回到小时候。那时，母亲也曾这样教他游泳。

    眼睛一眨，海草弥漫，那双眼变得冰冷麻木，毫无生气，仿佛在嘲笑他的懦弱无能。是他看过无数遍的视频里——海怪的眼睛。

    绿色海草将缠绕上来，他窒息着想挣脱。

    眼睛又一眨，这次，换成一双灰色的眸子，无喜无悲，就这么望过来。

    这是谁？

    是魔物的眼睛！

    不能就这么离开，还有事情没完成，还有什么等着他。意识渐渐苏醒，顾念星感到熟悉的气流颠簸。

    对，他没死。他明明止住了坠落，没有在刚刚立刻机毁人亡。更没有落进深海。他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他还在机甲上。

    醒醒！

    对，是植物搭起来的空间场，改变了机甲周围环境，干扰了飞行。刚刚的事故也是他被植物散发的气体污染，产生了幻觉。

    醒醒！

    振作起来，查清楚植物，查清楚魔物。世间并非全无留恋。苏霈还需要自己，皇女还在机上。葡萄藤深处孕育着什么。

    “醒醒啊！”

    突然，顾念星感觉胸口一凉。

    随即，扎心的疼痛传来。他突然感受到血液的流动，顺着身体，汇集在一处，找回了心跳，像是终于被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大口呼吸。

    “醒醒，你振作点！”

    在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中，他终于缓缓睁眼。

    熟悉的机舱里，机甲正颠簸向前，在气流中穿梭，窗外是蔚蓝的天空。仪表盘定位，正往葡萄园驾驶去。

    他恍如隔世，贪婪呼吸，生的本能和劫后余生的快乐，参杂着奇妙的庆幸感，倾盆而下，一时间恍惚。

    就见副驾驶上，有人正驾驶机甲。一头绸缎般的长发侧光下，美得耀眼，生命力蓬勃。他差点再次忘记呼吸。

    但明显不是，

    母亲机甲很厉害。顾念星的飞行机甲驾驶技术，就是母亲亲自教的。眼前，操控机甲的女孩嘴唇嫣红，吃力拉住把杆，手法生疏却颇有章法。

    从没听说过，小皇女会驾驶机甲！

    来的路上，她还满脸热诚，表示想学飞行，顾念星正好给她讲过这架机甲的基础操纵，认识了控制台面板。现学现卖？

    不可能的。她肯定原本就有基础！

    印象中，小皇女是漂亮的瓷娃娃，印在帝国纪念币上的小女孩。念书时期，他曾受邀参加过一次皇女的生日，远远看过去，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美丽，高贵，却面目模糊。

    没想到一向严苛的先国王，到女儿这里就娇宠如此。传统贵女都学的大都是插花、礼仪，皇女更是有专属的皇家护卫队，根本没必要自己学机甲。

    他突然对小皇女大为改观。

    挺好，女孩就该这样。他一向不爱帝都那些娇滴滴的贵女，更欣赏独立、自信有能力的女孩。

    机甲在飞行，机内看起来一切正常，皇女的驾驶也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很不安。

    顾念星一直没有感知到机甲。

    高感知度会自动接，掌握机甲控制权。

    但离开了葡萄园，他也醒来这么一会儿，居然始终没能恢复连接。顾念星有种奇异的脱轨和失控感。

    他再次用意念感知机甲，终端始终答复“无法连接。”诧异去看机甲感知度界面，那里赫然亮着数值——

    83 %

    这是皇女的感知度？

    比自己高！

    转瞬一想，似乎很合理。先国王的子女，感知度想必都不会太差。

    如今，提起甲级，众人都说苏霈是天才，林恩教授是机甲之父。其实真正打开机甲时代，开先河的伟人，是先国王。

    是他骁勇善战有头脑，参与初代机甲研发，由此开创温氏帝国。后来,他一直致力于机甲技术的革新，不断推进机甲的迭代研发。

    现在人们所熟知的：飞行和战斗机甲区分，重甲，都是近年才有的概念。

    最早一代的机甲，技术远远不如现在，也没有接入个人终端。飞行战斗一体，驾驶难度更大，甚至没有所谓感知度的概念。

    近年来，先国王由于身份尊贵，年事和身体诸多原因，再没当众驾驶过机甲。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的感知度。

    特别是鼎盛时期感知度。

    顾念星和苏霈曾猜测过，两人一致认为，至少也是90%。

    说起感知度，帝国的新一代掌舵人中——大皇子成年时公布的感知度是75%，举国欢呼时，老国王却不甚满意，严苛之名也由此而来。

    后来二皇子、三皇女就都没再公布过。

    两人似乎被刻意淡化，外界传闻大多是负面，想来都是空穴来风。三皇女如今才15岁，感知度已经到达如此，未来可期。

    突然，

    机甲猛的上升角度，在气流中向前，一路颠簸。

    “嘶”

    顾念星刚想抬手帮忙，胸口被牵扯，扎心的疼痛感袭来。

    低头，

    外部作战服被扒开，一把精致匕首，插在胸口。

    手把上镶满钻。

    “你醒了——

    哦，抱歉，刚刚事发突然，一睁眼，我就看见机甲无人控制，直直往前开，离葡萄庄园越来越远。

    我怎么都叫不醒你，又联系不上大部队，我生怕你不醒。我……呜呜呜。”

    小皇女的声音传来，她似乎瞬间松懈下来，看到亲人般眼里噙着泪花，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

    始终还是个小姑娘呢。

    “驾驶得很好！你很有天赋。”

    顾念星深深看向她，有种共同经历生死的信任，想伸手抱抱她或者摸摸头，又觉得似乎不合适。

    而且，胸口上还插着这女孩的匕首，只扯出个笑，温柔安慰鼓励：“我没事。试试调整到自动驾驶吧，或者努力在飞一会儿，保持现在这样就可以。等我处理下伤口。”

    女孩紧紧握着操纵杆，眼里透着隐忍和愧疚，频频回头。

    顾念星再不顾及她，待会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回去前得处理好这个，感染的话会很碍事。

    胸口拉链拉开，半边作战服被脱掉，胸口的刀很冷，伤口处热热麻麻的，肌肉鼓起，已经不流血。

    疼痛刺激能够提高觉醒度，刚刚就这个疼痛，把他唤醒。

    他细细观察这伤口位置——

    刀尖避开心脏，在右边腋下位置。四肢都要操作，扎这里的确最合适。下手有分寸，只伤到表层肌肉。旁边就放着医药包。

    头脑清醒又果断，之前小看她了。

    不可能请皇女帮忙，顾念星缓缓吸气，微微侧身对她，直接扯开内部衣服，一把拔出匕首。

    刀尖带出血液，快速浸湿了胸口，还在住不住的汩汩流淌。

    他取过医药包里的消毒水和修复液，一顿冲洗。受伤是常事，正技术娴熟的包扎。

    顾念星突然连接了机甲。

    副驾驶位上，小皇女的头缓缓垂落，他急忙上前查看，女孩胸口起伏，大口呼吸，像是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在梦城救援时候，她也是频频晕倒，体能太差。纵然感知度高，根本承受不住。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尽力了。

    顾念星整理好伤口，重新拉好作战服。控制着挪开副驾驶位，把自己座位移动上前。

    机甲行随念动，熟悉又流畅。

    他松一口气，迅速感知一遍，机甲无碍，一切正常。联系不上苏霈，确实是对方没有信号。

    看时间，晕过去到现在就10分钟。

    不知道苏霈带着博士出来了没有。他一时分辨不出那刚才失控下坠是真的，还是污染产生幻觉？

    顾念星一心二用，驾驶机甲加速往回飞。

    远远的看到主力机甲队围在葡萄庄园边缘，后勤机甲已经扩大范围，将整片葡萄田隔离。和想象的不一样的是——

    藤曼如巨龙环抱别墅，体型比之前大出一倍，别墅周围清理出的空间再次被挤满，长出嫩芽，趴在别墅周围，像在懒洋洋晒太阳，却并没主动攻击。

    苏霈那边应该没事。

    但往另一侧，藤曼汇聚，包裹，似乎在保护什么。正是刚刚博士指出的核心区。

    突然，监测盘上，污染度的探测仪器缓缓变化，线条汇聚在最密集的地方，基本重合在同样的区域——核心区。

    转念想到葡萄田里失踪女仆，进去搜救的镇警卫人员。顾念星只感觉风雨欲来。

    终于，终端信号恢复，连入频道，消息记录瞬间挤入。

    10分钟前——

    苏霈：植物突然爆发了，我和博士已经从别墅撤离，主力队先暂停搬运物资，其它两队报情况。飞行队的4架机甲都是怎么了？一片乱飞！

    ……

    苏霈：收到回复！

    ……

    8分钟前——

    后勤队：刚刚信号中断。2两后勤车被掀翻，10人受伤。植物疯长，是否扩大警戒范围？监测到3号、4号机甲坠落位置，正前往支援。

    苏霈：扩大警戒。展开搜救飞行队1号2号机甲！

    5分钟前——

    苏霈：2号机甲已找到，后勤队速来救援。【定位】

    苏霈：向周边扩大范围，继续搜寻1号机甲。主力队5分钟内完成物资抢救。

    苏霈的新信息过来，跳在最前面——

    苏霈：“1号甲级？收到回复！”

    顾念星看了眼在旁边醒来，无力靠在椅子上的小皇女，立马回复：“我们没事，皇女陛下受了些惊吓，已无碍。”

    飞行队2号机：“吓死我了，顾老大，你们一直联系不上。我远远看着你的机甲突然坠落，然后猛上升，各种炫技操作。我紧跟着你出去的，一晃眼就没了影子。我还以为你直接送皇女去了新基地呢。”

    苏霈：“3、4号机甲直接坠落，全都挂在藤曼上，驾驶员全都昏迷却丝毫未受伤，你们两架飞出去的，反倒是失联了。”

    飞行队2号机：“我也是福大命大，跌落时候差点直接晕过去，好在我拼死止住降落，一口气开了出去，成功迫降。胖爷我的技术——”

    飞行3号机甲：“报！内部探测到10人。”

    多出3人！

    之前不是说6名警察和1名女仆吗？是后勤队没守好，放进人？还是——

    魔物？

    苏霈：“准确位置。”

    瞬间各机甲同步定位，还有博士葡萄藤片区实时监控图。顾念星仔细看过去，几人基本在能量核心区范围内，分散在不同位置，一处3人，另一处7人。

    信号断断续续，依旧在移动。污染检测器已经在警报。

    苏霈掀桌而起：“这么大动静，他们没听见吗？还在往里走，能联系上吗，让他们赶快撤——”

    话音未落，显示器上几人信号消失，再看不见位置。

    “核心区电磁干扰很强，无法通讯。”

    “核心区。走吧，咱们去看看！1号飞行机甲—— ”

    顿了下，苏霈继续开口“念星，你送皇女去新基地，明天接应的人就到了，我可不想今天出岔子。”

    顾念星不想错过，正斟酌着开口，小皇女抢先回答：“干嘛老想甩掉我，今天要不是有我，你，你——哎！

    你们就这点人手，再分出来一批保护我。你们这藤曼还砍不砍了。要我看，和你们一路才是最安全的。我该长大了，长点见识有什么不好，大哥的疆土，也是我的帝国！反正我不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清亮的语音，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确实。

    目前苏霈所带队伍配置：

    飞行机甲4架。主力机甲队6架，后勤队12辆，总人数50。保障战斗人数20，梦城受伤不少。刚好留下一队云川，现在归队，人也不足。

    队伍分三部分：主力队，飞行队，后勤队。

    主力队，顾名思义第一线核心战斗力，最危险，领队是苏霈；后勤队主要是运输，物资，医疗，警戒，速度慢，一般押后；飞行队领队是顾念星，主要探测，协助作战，速度快，机动高。

    无疑，倘若真的开战，皇女在顾念星的1号飞行机甲里，是最优安排。

    半晌后，苏霈的声音传来：“1号甲级，先到0号指挥车，带上博士给我们准备的礼物。走，我们直接轰炸核心区，把人救出来！”

    在顾念星要行动的瞬间，又低低传来一句：

    “替我照顾好她。”

    莫名歧义。

    果然，就见小皇女脸红颔首，不再说话了。

    哎……

    顾念星暗叹着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