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没有回答库洛洛的问题，后者翻动书页的手停了下来。

    “不欢迎我去你的世界？”他的语气并不尖锐，不像是质疑，反倒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的委屈，“洛可可，你就这么讨厌我，我们之间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他在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屏气，洛可可感到了窒息。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第二、第三下。

    而与此同时库洛洛也不再说话，他侧头安静地看着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这次势必要等到她的答复。

    “……库洛洛。”氧气重新填满肺部，有些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舞台上的沉默，“你这是在向我道歉，想要我原谅你吗？不……你不是。你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更不会因为做过的事而对什么人觉得抱歉。”

    “我不会吗？洛可可，你很了解我，但还不够了解。有时候我也会反思，那么做是不是唯一、最好的选择。因为我确实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然而换一种方式……”

    库洛洛抬起手，将垂在额头上的头发撩了起来，“是的，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像飞坦那样不容拒绝或者像侠客那样循序渐进……可你的选择说明他们也都失败了，所以除非命运能够重来，让我成为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否则一切都不会改变。不过倘若我们真的可以更普通一点、简单一点的相遇，说不定……”

    洛可可眨了下眼睛。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库洛洛已经看了很久，灼烧般的钝痛从眼底升起，仿佛自己注视的是一颗滚烫明亮的太阳。

    ……太匪夷所思了。

    眼前的男人明明来自黑暗，恍惚间无数转瞬即逝的场景浮上了脑海——

    某次行动后，血迹斑斑倒在自己住所门口的库洛洛。赶在甜品店打烊前进来，要买最后一块布丁的库洛洛。图书馆里，轻声询问’看完能借给我吗？’的库洛洛……

    但妮翁呢……？

    如果库洛洛想，他完全可以’放过’那个平凡的女孩子。把蜘蛛的生年月日和姓名混进占卜资料或者制造别的机会，甚至绑架对方。可他选择的是像、个、盗贼一样直接抢走’天使的自动笔记’，然后连是从何时起再无法使用也不记得！

    “无论我们以什么方式相遇，还是什么都不会变。”洛可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黑发黑眸的男人，“你也很清楚这点，不是么？”

    “……是的。”

    随着话音落下，库洛洛终于卸去了身上最后一层伪装。狰狞的念压就像从黑暗里窜出来的野兽，猛扑向眼前的猎物。

    洛可可没有躲避。念气暴涨，从她身体里溢出，围绕着她，将周围染成一片金色。库洛洛向前跃的动作一顿，旋即后退，回到了原位。

    “这是什么？是……我、们、的念吗？”

    在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的刹那，洛可可差点就要反冲上去。她攥紧拳头，下一秒视线扫过男人手上的书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呵，全都有谁？”库洛洛的唇角向上弯起了一点，“我离开前侠客说要去看你，直到我打电话给飞坦时也没有回来，所以我就拜托了飞坦去找他。哦，对了，还有西索。我让他先到酒店等我，洛可可，你有遇到他吗？”

    脑袋里仿佛有把榔头对准了最脆弱的部分在砸，洛可可咬紧牙齿，拼命忍耐住从胃部翻涌上来的呕吐感。

    “有。”

    “那是只有他，还是你的那位未婚夫，伊尔迷·揍敌客也在呢？”

    洛可可皱眉，不明白对方究竟想问什么。然而不等她反问，库洛洛已经又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我们在他那里找到了你……你是怎么过去的？我送你回去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走错楼层，误把西索的房间当成了你的。”

    暧·昧的记忆里依稀浮现出了两道人影，洛可可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那把砸个不停的榔头仿佛变成了钩子，勾住敏感的神经，拉起来，拧成纠结的一股。

    “果然是这样么。”库洛洛却露出了微笑，“他们都在，和你……也玩了我跟帕里斯通和你玩的游戏？”

    ‘嗡——’

    轰然响起的耳鸣盖过了男人的声音，洛可可看见那双黑眼睛在面前无限放大，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冲了出去。念气缠绕的拳头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铁块，一直线击向库洛洛的颜面。

    她在萨黑尔塔大火中幻想过的场景终于实现了。

    肉与肉、骨与骨撞击的触感从指关节上传来，库洛洛·鲁西鲁的脸歪向了一边。

    “唔。”

    洛可可先听见了一声轻微的闷哼，随后就像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击中了对方一样僵在原地，颤栗着看了过去——

    库洛洛正抬手擦了擦唇角。

    “如果上一次没被西索阻止，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他继续舔去指腹上沾到的血，声线平缓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机掌握得不错，但目标选得不好……需要举起手才能打到，浪费了一部分力量。”

    “库洛洛，你……”洛可可盯着他下巴上晕开的一抹血痕不自觉地哑了声。

    伊尔迷、西索、飞坦，还有侠客都曾用对战的方式教过她战斗技巧，然而库洛洛此时此刻在说的、做的却绝不是什么逼真的教学指导。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一边冷静地指出刚才那一拳的不足，一边任杀气瀑雨般倾泻而下。

    洛可可感到了寒冷，仿佛真有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手臂越垂越低，如同被剥走了力气……

    瞬息间却出现了变化！

    本已经松懈的肩膀肌肉重新绷紧，洛可可收到一半的手飞快地变拳为掌，弹跳起来直冲向几步外的蜘蛛。

    库洛洛似乎还没有取得’双面书签’的能力，必须要拿着’盗贼的秘技’，翻到相关那一页才可以使用上面的念能力。

    不能让他用出书里的能力！

    直觉地意识到危险，洛可可的念气几乎凝聚成了一把刀。刀锋和手掌齐平，对准’盗贼的秘技’就劈砍了下去！

    她快，他却更快。

    库洛洛侧身避开攻击的锋芒，同时探出左手扣住洛可可的右腕用力往前一拽。

    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牵带，洛可可瞬间失去平衡栽向库洛洛，她条件反射性地举起左手想要去抓对方的衣服，然而刚才动了动却一把抓了个空。

    不知何时，库洛洛已经绕到了自己身后，从翻开的书页里有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

    ……洛可可拈起快爬上雷欧力胳膊的蚂蚁，轻轻放回到了桌子中央。

    “这不是什么游戏，这里……”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回答，“……是真实的世界。”

    “哦？这就是你的答案？”美加左手掌心向内，再一次撑住了脸颊。

    这个小动作让她看起来既对自己的话感兴趣又带着种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骄傲，洛可可无言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么……继续说下去。”

    美加的态度依旧轻松，洛可可睁着黑曜石似的眼睛和她对视，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原著里，金曾对小杰说过，他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只是无边广阔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他想要去到’外面’，寻找现在不在眼前的东西。

    这里的外面……洛可可慢慢坐直了身体。

    “一开始，我也曾相信这是个游戏，只要照你说的打出隐藏结局就能回家。于是我猜测’得到’指的是什么，尝试去刷角色的好感度……”她忍不住瞥了眼身边的雷欧力，目光里多出了些许温柔，“但除了他，我一个都没有成功。”

    “那是因为……”

    “我选错攻略对象了？”洛可可讽刺地摇了摇头，“不，那不可能。虽然你没有具体指定是哪7个人，可你将第286期猎人考试报名卡留给我，就是要我去接触那些人。我没有怀疑，之后的行动也完全如你安排的那样，直到……”

    洛可可故意顿了顿，平静地盯着美加的眼睛。然而后者没有追问，就像是早猜到了自己要说的事。于是她不再等待，缓缓开口。

    “……直到后来，我遭遇了邮轮诱拐案、萨黑尔塔的秘密实验、还有复活石拍卖会……这些事都和暗黑大陆有关，仿佛推理剧一样一环衔一环，想通过我，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世界的外面，可能还有另一个世界。”

    说出暗黑大□□个字，洛可可发现美加逐渐收敛了微笑，她松开手，第一次以正面相向的姿势面对自己。

    “有点意思了，洛可可，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吧。”

    洛可可没有立刻回答，她捏住那只仍在桌上转圈子的蚂蚁，俯身先放到了地上。

    “你不否认我的猜测？”

    “我为什么要否认？”

    “那也就是说……”

    没有人打断，洛可可却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

    这里无疑是她了解的、HUER故事发生的舞台。曾几何时，站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仰望天空，她也幻想过那里是否会有一个地方，生长着扎根山脉、吸收火山岩浆、穿破大气圈的世界树。

    沉默中，四周寂静了下来。

    侧耳倾听能听见雨珠从叶梢上滑落，甚至水分渗透进泥土中的声音。洛可可忽然有些恍神，直到潮湿的风吹动颈后的碎发才抿了抿嘴唇开口。

    “我猜对了，这里的确是现实世界。而这里的外面或者外面的更加外面……”

    美加眨了眨眼睛，笑容仿佛风干的面具挂在月牙尖上。洛可可感觉口腔内壁上像是黏住了什么东西，吐字越发艰难。

    “……就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她说着想要站起来，却被一阵强烈的眩晕压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椅子边缘，本能的恐惧让血液发冷，而快要触碰到真相被阻挠的愤怒则扼住她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玻璃渣中挣扎。

    “怎么……你不敢听我说下去了？”

    “不，恰恰相反，我还从来没有听哪一个玩家说过这些，真的很有趣……”美加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洛可可身边，从上往下俯视着她，“……让枯燥的工作稍微没那么无聊了。”

    昂着脖子，洛可可的眩晕感一下子变得更严重了。

    坐着的椅子好像不见了，失去支撑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而在坠落的过程中，前后左右有无数的世界闪现又消失，如同海市蜃楼，上一个刚刚诞生就被下一个覆盖。那些世界的残影在视网膜上反复重叠、融合，到最后极绚的色彩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又是黑色。

    想到这，她的意识里突然挤满了和黑色有关的东西，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念书、黑色的……

    兀地只有黑色的世界里多出了一条明亮的、仿佛光束编织成的线，穿过一个个已经或即将消失的世界将它们再次点亮。

    随着色彩一起回来的还有声音，雨滴打在树叶上，汇聚成水流淌过地面。

    ……雨还没有停？

    不……

    这、里、的雨早就停了！

    洛可可猛地惊醒，伸手抓住了那道光线。

    “时间……”

    洛可可梦呓般地喃喃，浑然不觉自己的背上满是冷汗。就在这一霎那，她想起了镜中没有黑眼圈的自己，想起了美加的比喻——

    电脑里的千禧虫。

    此时此刻，时间在猎人世界里应该是1997年。三年后，也就是2000千禧年，奇美拉蚁的女王会意外漂流到巴路沙群岛。

    普通人类将第一次接触来自暗黑大陆的生物，而爆库尔、彭丝、尼特罗和原来的凯特都死在了这场对抗战里。

    但如果蚁后的漂着不是一个意外……

    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洛可可下意识地垂首，发现自己的右手仍保持着握住’时光’的姿势。

    一点点血从被指甲戳破的地方渗出来，染红了代表生命的纹路。她慢慢松手，摩挲着几乎立刻愈合的伤口，抬眸看向美加。

    “……是时间，对吗？”

    洛可可说完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在那些一闪而逝的世界里，她看见了时间，看见了它经过后留下的痕迹，仿佛一条纽带将世界与世界串连，成为历史洪荒里的一滴水或森罗宇宙中的一颗星。

    美加脸上的笑容彻底敛去了，她眉头微微上挑，像是看着一个破坏课堂纪律的学生。

    “对，是时间，连接着世界，让你、我在这里相遇。”

    “为什么？”

    洛可可脱口而出没有问全，但美加显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外耐心地叹了口气。

    “一切在时间轴上都有各自的坐标，生物的诞生与死亡，物质的生成与泯灭。我们追不上时间的脚步，只能努力活在眼、下，以期能收获更好的未来。然而有一天，我们偶然观察到在某个处于时间链尾端的世界中，有人穿过混沌摸到了通往上一个世界的门……起初我们并不在意，只是随手记录下了这条信息，可随着时间递进却发现保存在博物馆内，仅剩最后一株雄花的植物标本旁边又开出了一朵雌花。”

    美加同样没有说完，不过洛可可也已经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蝴蝶效应。

    她平淡，甚至有些无聊地偏了偏头。这个游戏的真相居然、不过、只是某些处于高维世界的人企图通过控制低维世界来改变未来？

    猎人世界是时间的过去，99只来自其他世界、被扔进来的蚂蚁都依从回家的欲·望行动而唯独自己从没打算要去改变这个世界……洛可可想笑，就连那、个、库、洛、洛都猜错了呢！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许久，直到美加转身准备离开才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

    “等等！我还没……”

    “洛可可，你已经告诉我你的选择了。”

    瞳孔骤然收缩，洛可可看清了库洛洛从’盗贼的秘技’中放出来的东西——

    两条长长的念鱼在空中游弋，银白色的骨骼正反射出奇异的幽光。

    “……密室游鱼。”她嗫嚅着摔倒，随即感到后背被男人用膝盖压住了。

    “能告诉我，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吗？”

    库洛洛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洛可可不安地挣扎了起来，然而她右手仍被禁锢着，拼命向左侧回头，视野里却只有剧场布满污渍的地板和灰黑色的墙壁。

    “库洛洛！”

    “嗯，我在听着呢。”

    “放开我！！”

    “很遗憾，这个要求我无法照做。”

    “你想威胁我？”

    “不，我已经放弃了。”

    “那……！”

    洛可可急刹车般停下，愕然盯住不远处的地面，就在两块斑驳的木板中间多出了一件刚才没有的东西。

    那是半截从肘部断开的手臂，穿着和警察借给她一模一样的衣服，指甲尖上还留有干掉的血渍！

    洛可可觉得脑袋里像炸开了一颗地·雷，麻木得几乎无法呼吸。

    “还记得信长说飞坦想砍掉你的手指试试能不能再长出来时，你是怎么反驳他的吗？”

    两条念鱼游过来，争食一样几口吞掉了地上的断臂。

    “你说，你长不出来。当时大家没有追究似乎都相信了，我却一直很奇怪，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一时间，洛可可有些分不清是眼前的念鱼可怕，还是库洛洛更可怕。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痛、不痒，手臂好像还长在身上，只是背后的男人松了力气，不再有那种被反束的不适而已。

    但她为什么动不了呢？

    明明在这么努力地想支撑起身体……

    ‘啪’

    又一样东西掉在了洛可可眼前，而诡异的角度导致她过了半秒才认出那是一只拖鞋。

    视线顺着鞋子掉下来的方向惶惶上移，洛可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不是手上或脚上传来的—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苦涩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