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香听到之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手背上。

    回忆将她带回到十三年前，那时春和日丽，启元皇帝刚刚登基，朝廷内外井然有序。

    自古传统，新皇登基需要为国批命，算的是国运、子孙运、政业导向，为新帝迎吉。

    与司天监不同，批命术士不是朝廷命官，乃是受皇家供奉的蜀地古族中的大巫祝——苏相欢。恰逢敛香与苏相欢相识交好之际，两人一同进了宫。

    谁知这为国批命的大巫祝，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娇娘。那启元皇帝见了她，便定了终身。

    夫妻二人如同一对相互扶持的树，紧紧地拥在一起，风雨中依然固若金汤。

    他想立苏相欢为后，却不料琴瑟和鸣终究被出身打败。

    满朝文武皆呼：“文丞相之女端庄贤淑，母仪天下！”

    又呼：“苏相欢出身贱籍，乃是江湖术士，不可为后！”

    再呼：“请皇帝福泽后宫，开枝散叶，以继承大统！?”

    敛香要带苏相欢出宫，她不肯。

    “他会保护我的。”

    于是他们妥协，一再妥协。直到死去。

    外边铁甲与脚步之声接连而至，门被猛地推开，环佩胡乱作响，五彩罗裙铺了满地，殿内上下哭作一团。

    “皇上！”

    “皇上！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如此这般，待到内务府将这混乱场面厘清，活人死人都安排妥当，众人才散了场。

    承乾殿恢复了死寂。

    虽然双手压得很久，但是敛香毫无痛麻的感觉，只觉得哭得有些胸闷难受。心想终于可以出来了，刚往外爬了两下，手腕便被用力握住提了起来。

    来人力大无比，脚步息声，一袭红色梭织大氅无风自动。

    他竟然轻易地将她拎到了眼前！

    敛香这时才借着温柔缱绻的灯光看清了此人的面容——他眉间一叶火焰纹，美得不似凡间之人。

    白瓷般的脸面上，一双丹凤眼狭长上扬，眼皮微启，发出浅金色的神光，圣洁又魅惑。

    他直直盯着敛香，像是要把她看穿。

    “跟我走一趟吧。”

    此人将敛香提起的一瞬间，她便受控不住现了原形，由头到脚翻页儿似的从一个小宫女变成了她原本的橙衣少女模样。

    他看到敛香真身的一瞬间表情突然温和，像是熟识她一般。性感薄唇抿成一条线，瞳孔像夜猫一样缩了缩，露出正在探究的感觉。

    敛香突然觉察，心想，这人有些本事。

    敛香殷桃红唇将启不启，柳叶似的眉毛下是如海深邃，其外是热情似火，其内是冷若冰霜。

    要说敛香只是十三年前进过皇城，却对这宫廷内外的破事如数家珍，全靠的是自己一手建立并世代传承的梅花沁。梅花沁是个情报机构，各个精英，以少见的昙花作为标识对接。只是敛香从未在他们面前漏过面，今日也一路上毁坏了不少建筑，但就是没见个人影。如今后宫内莫名其妙出现了个修为高深的之人，她心想，这莫不是咱家的高手？

    于是清了清嗓子：“九霄人立青云上……”

    “……”

    这人见她产生了变化，也不惊奇，听她的问话，也不回答，只是硬拉着她往外走。虽生的好看，但手里也没个轻重，分明就是不通世事、不解风情。

    见他不回话，敛香心存侥幸再做试探：“红梅过去到黄梅……”

    他步履停歇，拉着她甩到跟前俯视着，声音低沉又魅惑，像冬阳般直叫人热血滚烫：“

    九霄人立青云上，笑指昙花玉树开。

    红梅过去到黄梅，正遇昙花五叶开。

    你若是在打暗语，大可不必。这两句诗闻名天下，有人对上并不稀奇。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敛香却来打趣：“你确实不是我要找的人。因为你猜错了，我们的暗语其实是‘昙花’。”

    他闻语，嘴角抽了抽，像是被戏耍了一般。

    她再补了一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你以后就是我梅花沁的人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梅花沁，他倒是听说过。那个无孔不入、扎根大地的情报组织，首领是个极为富有之人，但却从未公开露面，性别不明，身份不明。面上的产业是炼丹炼药，巴结了一大批杰出家族。藏宝阁内奇珍异宝、功法典籍数不胜数，是个人间极乐世界。江湖有言“一入梅花深似海，不忆前尘不思今”。只不过一个组织的存在竟无法追溯源头，也是奇怪得很。

    敛香本是想搬出梅花沁的名号来吓他一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却见这人若有所思，追问他：“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认罪。”

    他思绪被拉了回来，语气十分冷静，像是在做一件本职之内的事情。

    敛香眉头一蹙，睫毛微颤，心想怕是遇到狠茬了。便手腕用力扯了他一下，两人停下脚步来，他一转身又用那双透视眼盯了过来，却也很耐心的不说话，像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清澈婉转的声音顺势响起：“你倒是说说，我犯了什么罪？”

    周围安静得好像时间停滞了一般，一个动作就能将这平静击破。好巧不巧，远处的宫廷更夫敲了一梆子，锣声一响，悠长。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原来此时已经三更天了。

    他一听到更声，像是害怕被人发现般，连忙拉着敛香躲进了假山背后。见她要挣脱，便一把将其皓腕抓牢，拉扯，却一不小心将她揽入了怀中。

    敛香心领神会，原来两人都是偷偷摸摸，均不敢高声语，恐惊巡逻人。午夜胧胧淡月黄，晚风吹来了清新芳香，宁静的宫城中，他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但却似乎漏了一拍。

    “咚！”的一声，悬在假山上的碎石像是被命运安排好了，摇摇晃晃落了地。

    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路过的羽林军巡逻队听见了声音，铁甲重靴们快步朝这边跑了过来。

    “这附近有动静，快搜！”

    不好！护卫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奔假山而来。

    敛香本想变化个石头躲一躲，至于这人，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蛊王心却不合时宜地躁动了起来。白天刚食过精血，竟然也不见饱。她难以控制，眼睁睁的看着橙色纱裙中窜出来千丝万缕蛊虫线，爬上了他的身。它们快速移动，很快离他的七窍和指尖仅一寸之遥！

    脑海中瞬间闪回了那些衣物掉落的场景，这火红色的莲花棉袍包裹着一个绝世美人，很快也将沉静如水，从世间抹除，无迹无踪。

    不行，不能杀他，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害怕得想叫他快逃，她不能再杀人了，可是她控制不住！

    音未出喉。

    血红色的薄唇却覆了上来，唇齿含香，温润缱绻，如梦如幻，那轻轻的压迫感，一阵一阵激荡心灵。火焰额纹微微亮了红色的光，浅眯的凤眼勾人魂魄，却没有能够阻止这些无心蛊虫钻入他的双耳。

    他宽大的袍子包围着两人，左手环着敛香，右手结了印，将假山封了个结界。很快，两人被反光的深棕色鳞壳裹在了一起。

    巡逻守卫摸索了一圈，结界之处不可得见，最终毫无发现，纷纷远去。

    过了许久，那些蛊虫再次全数回到了身体。敛香从结界中出来，像只斗败的公鸡，一个人。

    她又杀了人，连这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假山边的一池清水倒映着一轮光洁满月和敛香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失落和恶心感浮上心头，不由得趴在池边一阵干呕。

    “叮铃！”

    不知什么时候抓摸到的一个铃铛突然响了起来。这铃十分诡异，大红流苏为主线，钟形青铜为铃托，空空荡荡的没有铛，要不是一直叮铃作响，这反倒更像是个喝酒的铜杯。

    叮铃声闹得敛香心慌，刚刚那番躲藏还心有余悸，这下想必是又要招来人了。思绪未尽，后墙外头便响起了一两人的脚步声，但是却整整齐齐，平平静静，不像是被铃声引来的。

    “今日里出了怪事，说是宫里有妖怪吃人。那皇后跟前的刘公公又失了踪，听闻就是被妖怪给吃了。我害怕得紧，你走近些，添完油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原来是两个深夜添油的掌灯宫女。

    “你别自个吓自个，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什么妖怪。”

    “是真的，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知道那苏贵妃身边的宫女冬春吗，就是她说她亲眼看到妖怪吃人的，说是被虫子吃得干干净净，都给她吓疯了。”

    “虫妖？我志怪小说看得可多，你可别骗我，这世上虫子也能成妖？”

    “我倒听说只要机缘得当，万物都可以变妖怪。前段时间咱两一起看的本子里，不是还讲了桃花林石头怪，石头都可以，那……”

    “哎呀，你别说了，越说越玄乎，说得我现在看片树叶也都像是妖怪。这阴风吹的怪怕人的，快走吧。”

    声音渐远，敛香也顾不得铃声直响，将它塞进了衣襟里。这铃铛不知是不是那人之物，此刻跟苏相欢的点翠钗放在了一起，倒像是敛香在杀人集物似的，心里不免悲伤自嘲了起来。

    说起集物，她突然想起苏相欢房里还有个云纹青铜锁没能打开，要是里面有奇书药经、符箓仙宝什么的，到时候被抬出去烧坏了，敛香得心疼死。心想一定要把里面的宝贝拿到手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