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好像凝滞了。不知是紧张还是亢奋。

    半晌，传来一句：“可以。”

    柏乐逸释然失笑，翻过身，却见空荡荡的卧室，没有她的身影。

    这姑娘除了戴着神官身份时表现得张扬笃定，其他时候，都像只小蚌壳，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起来。

    眼前只剩夜灯朦胧的光晕。

    窗外是深深的夜，淡淡月光照进玻璃，给窗边的两把单人沙发勾上银边。

    那是某人的窝。

    柏乐逸已经明白，她虽然日常用的是最远那间客房，但睡觉，都是在这边的单人沙发上凑合。

    可就算加上脚凳，那也就是个猫窝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掀过床头的手机，呼叫冷云：“阿云，帮个忙，让你的人把中间客房里那张贵妃榻搬到我房间来。”

    当初他定下足赤这个住处，他妈就坚持要他分出几套客房，然后又坚持替他针对不同的客房，做了不同的软装定制。

    中间套的那张贵妃榻，也是她老人家的杰作。

    贵妃紫的丝绒鞣面透气舒适，填充棉的弹力和支撑力也绝佳。宽度有一米五，远超传统的贵妃榻两倍，跟一张小床差不多。

    他妈的说法是：“既然是贵妃，哪能在自己榻上，翻个身都不自由？”

    她老人家内心戏丰富，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冷云惊讶极了，简直恨不得从手机里爬过来，说：“现在？”顿了顿，“是……角色需要吗？”

    柏乐逸：“嗯。”

    保镖兄弟们想不通，但手脚却很麻利。三两下，就把那张比沙发还大的实木家具扛了过来。

    按照柏乐逸的指挥，撤走了原来那两套小的。

    这么一来，柏乐逸的卧室就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张“床”。

    格局有点怪。

    一张雍容华贵女性气息十足的躺椅，跟男性的卧室调性，也完全不搭边。

    冷云皱着眉，尝试理解：“什么角色，需要这个？”

    柏乐逸看着“小床”的宽度，满意点点头，答道：“住通铺的打工仔。今晚先视觉适应一下。”

    说完，无视其他人的困惑，他倒进自己的被窝。

    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

    也许是当晚睡眠质量出奇地高，柏乐逸醒来时，才上午十点，比以往早了近两个小时。

    他睁开眼，看向对面。

    跟室外光和闹钟联动的百叶窗紧闭着，眼下的卧室跟昨晚一样，微弱的地灯，点染着如墨的黑。

    但贵妃榻上的透明气场已经消失了。

    起了？

    柏乐逸抬手按了按前额。随后想起，他这个住处，今天，比往常多了无数人。

    深呼吸。

    拿过手机，取消闹钟，点“起床”模式。

    顿时，百叶窗打开，太阳光照进来，室内响起若有若无的舒缓音乐。

    柏乐逸起身进浴室，一刻钟后梳洗完毕。

    出卧室门的刹那，就像错觉——

    走廊对面，离他最远的那个房间，房门同时打开。一个娇小又有活力的身影，朝他走来。

    柏乐逸有点惶神。

    直到米旋儿都走到了电梯前面。

    全明玻璃电梯后面的墙上，有一扇用来透风透光的天窗。此时，金红晨光透过层层玻璃，在她身上投下几抹温暖的亮色。

    她抬起手，慵懒揉了揉眼睛。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自己家里看到这种场景。

    米旋儿揉眼睛揉得真情实感，因此，在她放下爪子时，额前虚虚的刘海，被带得有点乱。

    但她并不在意这种细节，看着柏乐逸，声音温温道：“早。”

    柏乐逸抽离：“……早。”

    他到电梯边按键，似不经意地睥睨了一眼她头顶扎得乖乖的丸子。

    随后，看着这颗丸子不请自来地，跟着他进电梯，站好。

    就像早就形成了的默契。

    再看看她身上的衣服——白色棉麻衬衫，前襟随意塞在浅咖色的五分裤里，配上她的小白鞋，仍是协调又英气的时尚男友风——这又是他哪件衣服哪条裤子？

    正出神，丸子头小幅度动了动，一张明艳可爱的小脸朝他仰起，神色探究。

    柏乐逸：“？”

    不知她想了些什么，忽然用一种“虽然不确定，但试试也不亏”的态度，问：“拜师吗？”

    柏乐逸：“……”

    他转过头，望向堪堪抵达一楼的玻璃门外：“不了。”

    米旋儿：“……”

    两人昨天共同经历那么多，后半夜他又诚意满满地邀请她入驻——顺便说，他当时突然要求换沙发，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的睡眠舒适度，也确实意外沾光，提高了一大截——还以为他开窍了。

    原来没有。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准接班人对她由排斥到接受，对她的背景和能力，也是由不信到信——

    再试试，总有机会。

    米旋儿立即恢复了好心情。电梯门打开，她便熟门熟路、脚步轻快地走进饭厅。

    足赤今天异常热闹。

    首先，是冷云团队的三个白班保镖明牌了。他们跟昨晚包括冷云在内的五人小分队交接过后，立刻开始了白天的工作。

    其次，是房子前后院，花园设施的维护人员——他们平常也是这个点工作。但因为柏乐逸今天破例早起，跟他们意外撞上。

    此外还有好些其他岗位的工作人员。

    柏乐逸凌晨入睡前，想着几步之外，贵妃榻上的人，就抓过手机。

    分别往自己名下，娱乐公司的工作群、家政群和冷云刚把他拖入的保镖群里，丢了个消息。

    内容差不多，大致是“今天起，公司多个人”、“家里多个人”和“我身边多个人”。

    消息就像重磅炸弹，在三个群各自掀起了巨浪。

    公司群里，有个很会逼逼的经纪人；家政群还好，大家的八卦，都倾向于在他们各自的小团队里说，但大群里偶然的一句话，就会曝光他们“在外有八”；至于保镖群，那是格外烦人。

    因为里面潜伏着他爸，柏泽厚。

    老头子顶着个“静待花开”的马甲，假装新人小白。

    柏乐逸当时丢完通知，就手机免扰，睡了。

    这时，在餐桌边坐下，他按开手机，就看到公司群和保镖群上的红点，数字提醒“99+”。

    打开公司群扫了眼。

    他的经纪人幸辉在群里一惊一乍，大致是说，怎么签新人都不提前告诉他，哪有娱乐公司老板自己签人的？丢不丢份？

    以及，新人信息都不同步一下，她什么条件？可塑性强吗？

    另外，昨晚计宾的公司划过来一百万，备注是“to 小旋儿大师”。这个“小旋儿大师”是哪方大侠，计导是不是打错了？等等。

    柏乐逸的目光在那“一百万”上停留一秒，唇角抿了抿，心中升起几分愉悦。

    然后就关掉公司群，打开保镖群。

    果然，里面除了冷云严谨地问了几个需求问题外，剩下的都是“静待花开”在喷。

    他说：【[尴尬][尴尬][害羞]哇，小少爷，好新奇哦！多个人，是男的女的啊？】

    他又说：【您专门跟我们打招呼，她/他很重要吗？】

    他还说：【“多个人”的意思是，她/他随时随地都在？小少爷不是伟大的影帝吗，不用避嫌？】

    发完，为了表示他作为一个新人小卒，真的幼稚又惶恐，追加了一大堆的“抱拳”、“合掌”、“玫瑰”和“發”。

    柏乐逸：“……”

    全世界就只有他，在叫他“小少爷”。合着儿子是小少爷，他就是“大老爷”。

    柏乐逸懒得鸟他。

    但想了想，人家潜伏在保镖群里，一众兄弟都看着，不好太不给面子。

    他闭了闭眼，相当耐心地回了四个字：【商业机密。】

    然后就关掉页面，当他爸是真·小白。

    丢下手机，瞄向对面，却意外为新场面顿住——

    因为今天时间表大撞车，跟他合作多年的厨房团队，大厨于师傅和她的徒弟梦梦，也终于在饭厅，跟他来了个面对面。

    但她们不敢看他，于是，就围着米旋儿翩翩打转，像两只春天里的花蝴蝶。

    今天的早餐和饮品是新鲜热乎，一道道现做现上的。

    问题是，不论是主要负责跑腿的梦梦，还是主要负责成菜的于大厨，当她们端来两份一模一样的菜色，往柏乐逸这头上的时候，都是东西放好就——闪退。

    好像恨不得，自己就是个透明的阿飘。

    但在米旋儿那头，气氛就火热多了。

    不但报菜名、报食材的可贵之处，还要笑眯眯盯着人尝一口，完了问喜不喜欢、要不要改进、还喜欢什么菜系什么口味……

    无论她怎么回应，她们都眼底飞花狠狠点头。

    仿佛要不是柏乐逸横在面前，她们恨不得拖把椅子在旁边坐下，一边给她讲这道菜的故事、一边亲手喂她。

    柏乐逸：“……”

    虽然，他希望家政群的工作人员，对米旋儿客气尊重；但厨房这两位，显然已经忘了，到底是谁在给大家赚钱发工资。

    他握着筷子，一口口漫不经心填塞自己。在淡淡扫过众人的表现后，忽然发现什么。

    不但厨师，今天他家所有人，都对米旋儿露出了亲切熟稔的表情。

    就好像，他们已经跟她愉快相处了很多年。

    态度可以装，但眼神不能。

    他侧过脸，悄声问邻边用餐的小丫头：“你给他们用了气氛？”

    米旋儿长睫一抬，朝他露出赞赏的眼波，微微点了点，补充道：“‘视若为常’。”

    “视若无睹”加“习以为常”——不是“一见如故”。

    这约等于，他们第一次相见，像见了多年似的熟，却又不是“老朋友”。

    完美消除了陌生阶段的探究尴尬，但又没有平白骗人家情谊。

    柏乐逸：“……好词。”

    他又问：“持续多久？有没有后遗症？”

    会不会像传说中那样，“中邪”后，人们大病一场？

    米旋儿摇了摇头，认真教育他：“我们是神官，不是妖怪。明天就能‘真熟’。”

    柏乐逸：“……”

    不过这么说来，她等于“无痕”融入了他的生活。没有增加他的半分解释成本。

    还挺便利。

    米旋儿冷不丁道：“想要吗？”

    柏乐逸回过视线。

    小姑娘侧着头，安安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满脸是没有藏好的小算盘。

    小算盘们噼啪打着三个字：“快拜师！”

    柏乐逸收视线，看回自己面前的清汤小盅：“……不了。”

    一早上连续两次卖课失败，米老师倒也没露出什么受挫情绪。

    然而，没过多久，她无意中瞄到自己手腕，就像被触发了灵感似的，又眼睛一亮。

    她朝他伸手，语气蛊惑说：“选一个，见面礼！”

    柏乐逸都没看清，那条手串就已躺进了他的掌中。

    手段有点厉害。

    但话，这次却不那么好懂了。

    她说是“见面礼”，可这就是条小女生的手串。

    上好的白色玉片，薄薄的，有树叶状，有飞鸟状，花朵、云彩……细看精巧别致，玉质触手生温。

    但——是让他从中挑一片？

    然后，她拆一片给他？

    ……无法想象这么干的画面，或意义。

    柏乐逸原封不动递回去。但顾及到这是他今天早上，第三次拒绝人家，心里难免有点抱愧，便整理了一下口吻，尽力温和道：“谢谢。女生的东西，男的不用。”

    米旋儿表情一震。

    柏乐逸：“？”

    她的表情，就像出了道送命题，而他，却答了个最送命的答案。

    柏乐逸：“怎么？”

    米旋儿的表情还在余震，好一会儿，才盯着他的眼睛，说：“看不见？”

    柏乐逸有点懵。但想起她今早一路下来，试图“卖课”的行径，笑了声，说：“你少来……”

    话没说完，却见米旋儿向来流光溢彩的漂亮眼睛，暗了。

    里面浮现出，满把的疑问和失落。

    柏乐逸：“……到底怎么了？”

    姑娘咬了咬红彤彤的嘴唇，没说话。

    从她的眼睛里，柏乐逸读出一行字：你这个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