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身份是自己暴露的，他想过无数次在这个看起来有点精明的徒弟面前会怎么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许是某天喝下的御赐的酒，或许是尊礼喝醉了说漏嘴，或许是走在街上被宫里的人认出。

    但他也一直不太担心宫里的人能认出他，他一直都是在宫里最不起眼的那个，他比太子姬烁生得更像他们的母亲，所以最不受父亲的待见，他的父亲总说他们的母亲是个疯女人，总骂姬昭和他的母亲一样疯一样不受管束。于是姬昭很小就学会默不作声，学会察言观色，也学会了用一些财物收买宫女来溜出宫中，在武都的大街小巷伪装成一个小混混。

    他遇见李温乐那天，天空在下着大雨，黄昏时候的大雨像是末日降临，大片奇形怪状的乌云布满天空，漫无目的地飘动着，大颗大颗的雨滴伴着狂风狠狠地砸落在地面，天地一片混沌，像是白天和黑夜在世间交织。一片混沌中，在屋檐下躲雨他听到了街上一个小女孩大声骂人的声音，骂得不堪入耳，是在训斥几个偷了她荷包的小孩。

    那场吵架很激烈，姬昭饶有兴趣地听了会儿，直到他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和女孩的尖叫，那声尖叫甚至盖过了惊雷声。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却忍不住冒着雨走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泥泞的地上，一个穿着棉衣的小女孩在地上蜷缩着，像是受了很重的打击，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带着斗笠轮流向她身上狠狠踢着，其中一个男孩甚至还在向她吐口水。女孩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那张嘴却仍然不停地大骂，甚至颤抖着挣扎着想站起来。

    于是姬昭上前飞起两脚踢飞了那两个小混混，一把背起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将她背到屋檐下。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小女孩喘着气捂着肚子所在姬昭的怀里。

    “打不过就算了，一个荷包而已，何必去招惹他们。”姬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检查女孩的伤势。

    女孩拍开他的手，脏兮兮的小脸仍旧怒气冲冲，“那个荷包是小姐送给我的，小姐做了两个，她一个我一个……”说着说着她开始哭了，“那是小姐送我的，小姐送我的……”

    “那也只是一个荷包而已，如果你的小姐真的对你好，那你以后还会有很多她送的礼物，没必要在意这样一个。”姬昭一边拧住女孩的手，一边强行撩开女孩的棉衣查看伤势，还好，只是有些淤血，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伤，毕竟也只是两个不会武功空有蛮力的小混混。随即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油开始给女孩小腹上涂抹，那是他练武时受伤最好用的药。

    女孩渐渐不在挣扎，只是那张小脸上仍然写满着伤心和不服气。

    “你很厉害，我刚刚看见你把他们都踢飞了。”姬昭涂好药后，女孩慌忙着把衣服扯下来，“你能教教我吗？这样下次我也能把他们这群垃圾踹飞了。”

    姬昭有点哭笑不得，却觉得这个女孩子蛮有意思，言语行为里都带着一股他没见过的狠劲，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老师说欣赏他练武时的狠劲，他也欣赏这个女孩。

    “好，那你得认我为师父，每月给我上贡学费，练武很累，你也不能叫辛苦。”姬昭一脸认真。

    他没想到女孩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狠狠叩了一个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李温乐一拜！”

    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那场大雨突然显得没有那么阴暗了，十五岁的他收了一个小徒弟，名叫李温乐。后来的日子里李温乐跟着他练武，总是仗着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去和混混们打架，她也拿回了那个被抢走的荷包，挡在每一个被欺负的人的面前，然后她的武功越来越好，武都无人不知将军府有个胆大包天的李温乐。

    姬昭只想在李温乐面前做师父，从没想过要在李温乐面前做二皇子，直到齐珏告诉他李温乐要成为太子妃。

    一开始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齐珏在和他开玩笑，直到齐珏泪眼婆娑地说什么李温乐成为太子妃是为了成全他们之类的话。他觉得不可置信，如果真是为了成全他们委屈自己嫁给太子，那他绝不允许，如果另有隐情，他也一定要清楚李温乐的想法，那是他的徒儿，他得护着。嫁给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太清楚了。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掏出了怀里那块象征着身份的玉牌，带着尊礼闯了进去，留下齐珏在风中凌乱。

    他站在李温乐面前，站在皇帝面前，站在大臣们面前，恭敬地作揖，“儿臣姬昭，见过父皇母后。”

    他转头就看见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李温乐，他从来没见过穿着这样华丽的李温乐，不像是那个在街上脏兮兮的小女孩，也不像是把混混们揍得鸡飞狗跳的女侠，也不像是那个撸起袖管喝酒的小酒鬼，她冷漠得像个石雕，远远地看着自己，几分讥讽，几分薄凉。

    李温乐施施然地上前，行了个礼，“参见二皇子。”

    姬昭一把扶住她，却被姬烁巧妙地插在两人之间，让姬昭松开了手。

    “二弟，这是我未来的太子妃，齐温乐，齐府二小姐。”

    “不，”姬昭瞪大了眼睛，“她是李温乐。”

    “可是父亲说了，她就是齐温乐。”姬烁看见姬昭手上的青筋暴起，他却仍旧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你给我说过的那个李温乐，我今天见到了。”

    姬昭转头想向皇帝问些什么，却看见皇帝明明在和别人交谈，那双邪魅的眼睛却盯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太多人，他不敢闹出什么事，只能压低声音靠向李温乐问道：“温乐，你想做太子妃吗？是有人逼你吗？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我去求皇上。”

    李温乐看着那张焦虑的脸，内心五味杂陈，她恨姬昭骗她，她爱姬昭护她，可是想到生死未卜还被关押起来的父亲母亲，她只能莞尔一笑，用仅他们三人听得清的声音回答道：“是我自己要嫁的，师父，啊不对，二皇子。做太子妃很好，会有荣华富贵，会有权力，”她顿了顿，“还会认识二皇子，很好。”

    她抬起头来，“齐珏姐姐呢？她应该出去找你了，你没带她一起回来吗？现在你是二皇子了，也不必再说什么配不上齐府大小姐的话了，你若是愿意提亲，齐将军，不对，父亲的脸怕是都要笑烂呢。”

    “你不必这样说话。”姬昭的脸黑得不行，平日的那张好看的脸如今却透出了一丝凶相。

    “你也不能用这种语气和你未来的嫂子说话。”姬烁的脸也黑了下来，难得地没有了那份温柔，他听了半天，也是明白了温乐对姬昭的情谊。他觉得她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在今天有点太蠢。

    她今天哭了很多次，不能再哭了，给那些言官看到，指不定会说什么闲话。姬烁想着，拉住了李温乐的手，想将她拉到席边。

    姬昭却也伸出了手紧紧抓住李温乐的另一只手不放，李温乐甚至能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了，目光已经逐渐聚集了过来。

    “放手。”她冲着姬昭，冷静地说道，“二皇子，请你放手，齐珏姐姐进来了，看见不好。”

    姬昭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望见依在门口满面愁容的齐珏，那张愁容和面前这张冷漠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最终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呢，李温乐心想，果然啊，说齐珏他就会松手呢，我是被齐珏抛弃的那一个，也是被师父抛弃的那一个呢，以后我就没有师父了。

    “多谢二皇子。”于是她轻声道谢，头也不回地跟着姬烁离开。

    姬烁没有放开她的手，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总是不自觉地想扣手指头，于是姬烁稍微用了点力，他们十指相扣。

    “你喜欢姬昭是吗？”他不动声色地发问。

    “以后只会喜欢太子殿下。”她声音嘶哑却坚毅。

    百花宴结束后，众人都纷纷离去。姬昭姬烁被齐将军请到内院一坐，齐夫人到处打点关系，李温乐被皇后命令七日之后搬去太子姬烁的寝宫，齐珏在皇后面前讲了自己当年被姬昭救的故事。

    齐将军的心腹给李温乐传话，她的父母已被送到很远的庄子上，只要李温乐按部就班嫁给太子，那么保证她的爹娘无恙。

    每个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些什么，只有李温乐在深夜望着那一片白日里被人践踏得不像样的残花，不知道明日在何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