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在第二次踏足某个地方,听着曾经听到过的声音——鼓点节奏都仿佛敲在心上的背景音乐挤满了空气的鼎沸人声的时候,一些曾经特别模糊的记忆就像潮水一般,忽然一齐涌了上来。上谷体育馆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我记得哪个地方是广播台,哪里是裁判席,甚至连走过来的身穿运动服的人我都觉得眼熟。
去年我来到这个赛场的时候,由于是阔别已久的比赛,又是从未来到过的欢呼声和鼓声交织的场地,不自觉就热血沸腾起来,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桐田来看比赛了,见了面还跟我开玩笑,戏称我是“那个厉害的帝光十号”,今年桐田提前给我发了消息说来不了了,不过她会在远处为我应援,我虽然发了个哭泣的表情过去,却并没有感觉有多失落。
“哇——”井上花走在我身后半个人的位置,甫一进门便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
“很大的场地对吗?”因为想起了桐田,我对井上花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柔和,“在这样的场地比赛会很幸福的,只要想着这个,就不会紧张了。”
“嗯……”井上花诚实地点点头。
一只手横伸过来勾住我的脖子,凭借着洗衣液的味道,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哎呦日和,你还蛮会的。”长沼嘻嘻哈哈道,“因为当上前辈了所以要教一下后辈吗?”
我拍开她挂在我脖子上的手,说:“什么教不教的,我只是怕井上紧张。”
跟着队伍绕过一个球网,井上花的声音差点淹没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
“嗯,多亏了日和前辈,我现在觉得不那么紧张了,谢谢前辈。”
“……你怎么了?”
我眨眨眼:“这声‘日和前辈’叫得我真是心情舒畅啊。”在朋友面前,终于能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
距离比赛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其中还包括了热身的时间。大约是因为去年拿了关东大赛冠军的原因,今年的观众比去年多了许多,被填满的座位里,除了帝光本校的学生以外还有许多穿不同制服的人,都举着摄像头,黑乎乎的镜头正对着场地。
织部拍了拍手,让我们到网前集合,她要宣布首发名单。
“刚刚签到的时候已经把名单交上去了,现在我来公布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道:“攻手,结城、青木、久留、长沼,接应宫城,二传,我,自由人,德富,野田、北村替补席待命——有人对这个有异议吗?”
没有人吭声,我只听见身后井上花用蚊蝇振翅的声音说的那句:“恭喜你青木。”
我忍不住想,这孩子果然还是有点沮丧吧,要不要安慰一下——但是就这么去安慰人家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在我思绪即将跑偏之际,织部的话又将我拉回现实:“那好,那么准备一下,待会儿要热身了,都打起精神来啊!”
“是——”
升上二年级以后,比赛的队形由四二配备的打法逐渐趋于更传统一点的五一式。因为熟悉四二配备这套打法的前辈已经毕业,不管是现在的二年级同级生还是新来的一年级,和她们重新磨合也需要时间,所以织部平时组织训练的时候都有意让我尽量多参与进攻,让我替已经毕业的尾崎前辈的位子——从二传到接应二传——有织部在,或许后者的“二传”二字可能会被去掉也说不一定,然而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虽然有点郁闷,但也没有非常不满。因为我知道织部说的是对的,强行要队员熟悉两个二传的风格打法,还要时刻注意队形变换带来的不同的攻击方法,似乎只有长时间的练习才能带来这样的效果,而现在的帝光是一支新的队伍,最需要的正是时间。时间我有,我可以等。
场馆里开了空调,我脱下外套,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今年第一个上场的新生是青木啊。”长沼把衣服叠好,收进包里,嘴上和我闲聊。
“意料之中吧。”我说,“她挺厉害的,而且前辈们毕业之后,也需要补一些攻手上来。”
“我是想到你去年的样子。也是这样的,上场的一年级总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你看,观众席都有人讨论呢。”
“……有吗?”我歪了歪头,“我不记得了。”
我跳开这个话题,推着长沼往球场内走,催促她赶紧热身。
此时对面场地也来了人,正是穿着绀色队服的圣鲁道夫,虽然事先也看了有关她们的比赛的视频,因为并不是值得注意的球队,所以录像带也只记录了一场比赛。如果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那便是她们的身高平均都很高,只是站在那儿就仿若一堵墙,就好像是在全学校找了个子最高的几个人出来组成了一个球队的感觉。这很合理,个子高的确能掌握主动权,至少基本的拦网是可以做到的。
我只轻轻一瞥后就收回了目光,简单的热身之后,我凑到织部那边听她讲这场比赛的站位。
织部拿着一张纸,上边用铅笔画了站位。织部在一号位,以她左边开始顺时针转动分别是野田、久留、长沼、青木、我。
“青木,第一次上场不要紧张,你有那个实力,只是缺乏经验。”青木就站在织部身边,闻言露出一个笑容来,织部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野田要注意一下这个位置。”织部说着,手指着五号位和四号位之间的空白,“久留边攻的时候记得在这儿防一下二次球。久留,像平时训练那样就好了,别怕,这个位置你是最好打的。”
久留点头,然后织部看向我。
“这场就多进攻吧。”她对我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前排的时候多跑动多掩护,拜托了。”
“嗯。”我点头,“请多给我球吧。”
这句话我对别人说了无数遍,这一次由我对别人说,心情还挺奇妙的。
自织部当上队长以来,我和她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关系一度陷于冰点——虽然也说不上,但至少也是冰水化合物的程度。织部平时是不爱表达的人,我呢,又觉得单独和她说话会尴尬,于是在同一个场地训练的时候,我都竭尽全力避免和她单独相处——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单独相处的地方,毕竟位置都是二传。不过,像现在这样,如果有什么需要合力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我和织部也能心平气和地对话。或许是因为,我和她都很清楚为了胜利、为了那个我们都想达成的目标,我们需要彼此的力量,也需要成为彼此的力量。
“第一轮我们是强轮,尽可能第一轮多得分,速战速决,拿出我们关东大赛冠军的气势来。”织部道,“不要因为对手是圣鲁道夫就过度放松,分数,我们要赢得漂亮。”
两支队伍整队列队,互相鞠躬致礼,裁判爬上了裁判席,尖锐又响亮的哨声后,比赛正式开始。
发球权在帝光。
织部给了个高一点的上手,圣鲁道夫的自由人接了起来,位置不太好给到了网边,二传挤到前排,还没来得及站稳就伸手垫了球。
球往二传手后面飞了过去。
趁着所有人都看着圣鲁道夫的二传手一系列操作的空档,对面的后排攻手跳了起来,身高加成下,那颗球虽然线路说不上太好,但速度极快,看来力气还挺大的。
我的脚步未曾停过,原本我就是从攻手开始学的排球,算下来,扣球的时间其实比传球的时候更多。每次站在球场上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视野被物理意义上拓宽了,我看见织部已经插上了前排,而后边的野田已经开始补位,彼此心照不宣交换了一个眼神。
球落到了后边,野田沉着地给了一传,仿佛切快门似的,我的目光顷刻间便聚焦在正准备拦网的对方球员身上。同时,网前的织部起跳了,那双手越过头顶,飞来的球精准地嵌进了她的手中。
我牢牢地锁定她的手型——二传总是会格外注意手腕和手型的姿态,左脚向左一迈,重心转移的瞬间,步伐轻盈地、毫不犹豫地跳起。
织部的那颗球,是一颗背平。
如果要我以更挑剔的眼光来看的话,这颗球并不完美。它的抛物线高、时间长,相应的,能让对方反应的时间也变长。
但是这一瞬间,这颗球因为被赋予了“信任”的重量,因此其他一切都显得不太重要。就像是天平两端失衡的砝码,当一端沉入最低,而另一端的砝码即将沿着倾斜的轨道下滑的时候,从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多余的砝码从沉下的那一侧取了下来。这颗球就是那只伸过来的手。
身体的柔韧性在最近的训练中又得到了提升,我努力绷紧身体,全身力量都传递到手掌,狠狠地压在手心。
“啪、咚——”
球斜斜地擦过边界,但依然判定为界内。
第一分拿下。
织部走过来和我击掌。
“这颗球很漂亮,你反应很快。”织部说。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这颗球是给我的。”
“看出来了吗?”织部问。
“嗯,那个手型。”
“……果然还是不行吗。”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我歪了歪头,回到位置上准备好下一颗球。
这一天,帝光迎来漂亮的开门红,并且之后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毫无悬念地拿到了都大赛入场券。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紫色绣球花沿着河川鲜妍地开放,蒸腾的暑气仿佛要将人烤化。
而距离那个不能忘记的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