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表情看上去很愤怒。”

    回到队伍里，长沼这么和我说。

    我用手贴着嘴角向上，扯出一个笑容：“是吗。”

    手腕戴着负重，我嫌累，很快放了下来。

    “你这样真少见，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我不太习惯戴这个，手腕会累，所以跟队长和副队长说了一下。”我朝她扬了扬手臂，把真话咽进了肚里。

    也许是从来没有在训练之外的场合里说过话，我一直都不了解织部队长。织部队长眼里倒映出的我——她所谓的狂妄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从来都不知道。

    香取前辈她们还在的时候，尽管我和织部不太对盘，相处还算融洽，后来随着前辈们的毕业，最后一层雾气也被吹散了，暴露在青空下涌动的暗潮强烈地展示着。

    “你有时候……太狂妄了。”织部的神色淡得几乎像是面无表情，“野心太强，不是件好事。”

    “我觉得我很冤枉。”我记得，在织部的话刚刚落在空气里时，我很快就出声反驳，一时间也顾不得上下级的尊卑秩序，“我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有打球——我只是想打球而已，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最好是这样。”织部抬起了下巴，“我们是因为热爱才聚在一起的，所以我希望这支队伍是一条心，不要有除了排球和比赛以外的想法。”

    “……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队长。”只是到底谁有其他想法，我不知道。

    但那绝对不是我。

    生日的那天，我第一次收到了复数以上的礼物。

    桐田送的生日礼物直接寄到了家里，是吸汗发带，棉质的布料，戴在头上一点都不勒。及川和我也终于破冰，最常点开的联系人的聊天记录里，时隔一个月发来了“祝你生日快乐”的庆贺语——岩酱悄悄和我说，其实是我这次没给及川台阶下，及川有点尴尬，他早就想找我说话了，于是我发了好多感谢的话和表情包过去。春假的事就仿佛没发生过一样就揭过去了。

    桃井送的饰品，是她自己DIY做的手链，蓝色珠子串好的，上边还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她自己也有一条粉色的挂着小兔子的同款手链。

    赤司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狗。

    当然不是真的狗狗，是一条挂着小狗式样的银质项链。我送他猫咪的支架，他送我小狗的项链——我怀疑他在抄袭我的创意。但我确实喜欢小狗。

    赤司刚开学很忙，我和他又不在一个班，见面的次数锐减，然而生日那天却在图书室里见到他了。他一见面就先对我说了生日快乐，然后把礼物交给了我。

    赤司温声说：“选礼物是选的我想送给你的，完全是个人意志，你不要有负担。”

    我有点兴奋：“我可以拆开吗？”

    “当然，”他弯了弯眼睛，“它现在是你的了。”

    午休时分，垂落在图书室里的一米阳光，银质的项链闪着细碎的光，像夕阳下粼粼波光上跳跃的金色。

    我注意到项链的内侧有一串英文，刻得很小，我凑近了看，努力辨别：“Puppy……Puppy love？什么意思？”

    赤司摸了摸鼻尖，道：“大概……小狗的爱？”

    “骗人，那不应该是puppy's love吗？”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又想说骗人，但是话到嘴边也没说出口，而是转头问：“为什么送给我这个？”

    “因为……小狗很可爱。”

    我在偶然的抬眸间，发现了赤司微红的耳尖——他这一年疯长，已经和我一样高了。于是我“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赤司也笑了。

    “现在感觉心情好点了吗？”

    “嗯？”

    “这里。”他指了指我的眼睛，“刚刚为止，笑意都没到达过这里。你现在觉得开心吗？”

    我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触碰到的不是金属质地的链条，而是被融化的冰。

    “嗯。”我点头，“开心了。”

    赤司很温柔地望着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问你，但是，一定不要动摇你自己的想法。”赤司说，他忽然伸手——仿佛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来——悬停在了我的头顶上方——那仿佛是一个想要摸头的动作，我愣住了，赤司也是，他不自然地收回手，掩饰似的，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

    他说：“总之，生日快乐……不止生日。”

    地区预选赛是在五月份，用红色马克笔在日历上圈出了日期。织部取消了正选和非正选的制度后，大家在练习的时候基本上丢混用球场。如果说这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便是能让我快速地熟悉一年级进来的新生的打法。

    一年级新生里，出众的毫无疑问是青木悦子，除了必要的基本功之外，一些角度刁钻的球偶尔也能打出来——重要的是千钧一发时想要挑战自己的心，就这一点来说，青木已经具备了这样值得称赞的勇气。织部似乎也很看好她，在野田逐渐稀薄化的现今，也许织部会让青木悦子成为第一个上场的一年级。

    不知道是什么点燃了沉寂已久的好胜心——我本来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但可能人活着就想争口气，对于织部关于我的评价，我不太服气。于是练习的时候，我比以前练得更狠，以前训练结束尚且还留着几口气，能走路回家，现在都得靠长沼和结城给我拉到活动室门口——负重在身上的确更加累人。汗水打湿了运动衫，运动内衣的衣料黏在背上的触感并不好受。回到家脱下负重的时候，挣脱了多余重力束缚的手腕轻飘飘的，我有时会无端升起“这手腕并不属于我的身体”的错觉。

    四月份的末尾，排球部借了篮球部的场子，进行了摸高测试。白金教练长着好说话的脸，却实在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若不是摸高那天刚好是篮球部一军出去打练习赛的日子，估计也借不到篮球部的球场。

    篮球部划出了半个场地出来，场地的另一边是没有出去比赛的篮球部成员，不知道是几军的。我没在里面看见熟人，便很快撤回目光，在原地小跳了几下，认真做起热身来。

    一年级的排队测完，很快就轮到二年级，计数的是德富。

    “下一个，宫城日和。”

    织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走到三分线内摘下身上的负重，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织部一言不发。我抬头，挂置在头顶的透明塑料板上有大大小小的痕迹，贴在下沿的手指印，或是角落处模糊的擦痕，这是篮球部拿来测摸高的工具，下沿位置比设置的篮板更低，饶是如此，想要在上面留下完整的手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有人里，只有长沼在上面留下了半个手掌。

    我轻轻跳了两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成结鞋带像蹁跹的蝶。

    我仰头，最后一跃时将膝盖压低，猛地向上跳去。我尽可能地伸展手臂，似乎要摘取高枝上的果实。随着手掌与塑料板相击后的声响响起，板上留下半道手印，位置与长沼的几乎持平。

    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我踉跄了几下，稳住后立刻抬头去看自己的记录。

    “两点九四米。”德富说，她往前翻了一页，“很不错，比上学期的数据高了三厘米。”

    笔尖在纸上刷刷作响，德富叫了久留过去，之后是结城。二年级总共也没几个人，不一会儿就全部测试完毕。我把负重重新戴上，慢慢踱步到场边，找到长沼后在她身边停下。

    我和结城、长沼一贯是三人组出行，等到结城后我们就从场边慢慢往门边走，朝着排球馆的位置走去。

    走到廊下雨棚，快立夏了，风暖日和，天光大好。

    我在前面走得飞快，侧过身和长沼、结城说话，大多数是关于之后想要练的配合——毕竟我们的共同话题里能聊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了，一时不察，撞上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像是人的体温一般。

    我的肩膀被弹开了，对方也是。高我大半个脑袋的灰发少年恶狠狠地盯着我，眉尾翘得老高，像是要发难的样子，我想道歉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路没长眼睛？”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里发出来的，我听得皱眉。

    我的手臂被谁拉住了，应该是长沼。我反手挣开，背在身后，带有安抚性意味地捏了捏那只试图阻止我的手。

    我冷淡地说：“嗯，没长。看见瞎子你不知道要避开吗？”

    面前的人靠近了一步，他个比我高，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抬起眼睛。他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下，那种视觉的锁定似乎变成了危险的信号，我第六感雷达嗡嗡作响，心里有些发怵。可我没怕。

    灰发男生似乎要说些什么，与此同时，我看见他骤然用力的手臂肌肉，也许下一秒他就要采取什么抓住我的衣领胖揍我一顿的动作，但他的那句“你这……”还没说完，就被人强行打断。

    “灰崎。”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不过却十分森冷，像雨夜里湿冷的幽深寂林。“你在做什么？”

    “啧。”

    灰发男生齿间发出短促的声音，他后退了一步，身后的人影就露了出来。赤司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刚好是雨棚的荫蔽之下，神色晦暗不明。他身后还跟着其他一军的人，黄濑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十分显眼。

    “给她道歉，然后去训练。”赤司说。

    他的话在灰发男生那里十分有分量，男生脸上露出不甘的表情，想反驳什么，却还是一咬牙，转过头来，不情不愿地对我说：“不好意思。”

    我没说话，而是转向赤司：“打完比赛啦？”

    赤司淡淡地望了一眼灰发男生，后者很快负气离开。他这才看向我，目光柔和，短短几秒内神色转换得异常迅速。

    “嗯，你们这边测完了？”

    “没呢，三年级的还在测试，一年级的或许也还在里面，应该快了。”

    赤司沉吟了一会儿，跟身后的几人说：“先去一号场馆吧，结束了我们再过来。”

    “好好训练，我也走了。”我笑起来，拉过结城和长沼，往排球馆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长沼，你的汗抹了我一手。”我皱起鼻子，在长沼的衣领上擦来擦去。

    “啊……刚刚出了太多汗了。”长沼笑了笑，脸上清爽无比。

    我歪了歪头，说了句“你这体质真奇怪”，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的动作改为捏住对方的衣角。

    蜻蜓停在嫩绿的草尖，一阵风吹过，云遮蔽住了半边太阳，草地阴凉，唯有两三朵被踩烂的雏菊，零星散在浓浓的绿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