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开启，渡世从锁妖阵中走出来，身上还缚着弦清的禁锢之术。
当他见到闻识的那一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敛下去。
他望着她，轻轻弯起嘴角，笑意深邃。
“姐姐。”
闻识面无表情的向他走近，眸光扫了一眼他身上的锁咒，施法解下。
小师弟咽了咽口水，视线不自觉的飘向长琴的方向。
只见他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一幕，脸色黑的吓人。
闻识坦荡直言：“有个忙，你帮是不帮？”
渡世心中了然，挑眉问道：“若我不帮，姐姐当如何？”
“不如何。”
闻识压低声音凑近他：“你不帮，也不过是让这件事变的麻烦一些。”
她的手攀上渡世的肩膀，暗暗施加压力，迫使他放低了姿态。
“你若帮我，我便想法子把你从长天宗手上要回来。”
温热的气息拂过渡世的耳畔，他眸光微烁，忍不住扬声笑起来。
闻识退开，面上平静无澜，心里想的却是：……有毛病。
小师弟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凑到长琴身边小声问：“大师兄，你说闻识姑娘跟那家伙说什么啦？他怎么笑的这么开心？”
长琴没有回应，目光紧盯着他们，抿紧了唇。
渡世饶有兴味的反问道：“姐姐要我回去做什么？”
闻识蹙眉，忍了忍：“你要是想去长天宗的大牢里长住，我也没意见。”
渡世笑意渐浓，弯腰贴近，“成交，姐姐。”
说完，自然的牵过她那只挽着他佛珠的手腕，走向那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是渡世法师！”
村民看到他，脸上皆是欣喜之色，可见对其颇为信任，只是目光落到他与闻识相缠的手上，不由错愕，议论纷纷。
闻识想挣开，又挣不开，腕处有些疼，大抵被捏红了。
“各位有什么想问的，尽可问。”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还该不该问，渡世法师似乎与那姑娘关系不一般，说出的话还能可信么？
可那是渡世法师。
商议一番，还是决定相信。
方才那冷静自持的姑娘走上前来，对着渡世拘了一礼。
“渡世法师，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是极为敬重你的。”她神情真挚，一字一句都郑重无比。
似乎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恳请渡世不要欺骗他们。
“请您告诉我们真相，是否真如他们所言？”
渡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闻识，见她不理自己，低头轻笑。
他松开她，目光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一字一顿，实话实说：“不属实。”
闻识霎时捏紧了拳头。
果然！
她脑中飞速想着应对策略，却在下一刻听到渡世的一番解释。
“不过，长天宗的确是来帮忙的。”
闻识抬眸看他，心下松了一口气。视线相撞，他以眼神示意她：别紧张。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可他们杀了秦老板啊！渡世法师，您一定要说真话啊！”
渡世镇定自若的开口回道：“秦樾触犯律法，炼制禁物，企图扰乱九州，长天宗自然有权抓捕他。只是他不思己过，执迷不悟，想拉长天宗的人同归于尽，最后自食恶果，葬身废墟之下。”
那女子道：“渡世法师，并非我们不愿相信您，只是，眼见为实。”
渡世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哦？眼见为实？那么……你们是亲眼看到长天宗杀了秦樾么？”
女子一愣，显然是噎住了，“这……”
“长天宗是兼济天下之大派，没有理由伤害鄢州子民，积累功德不易，还望各位明辨是非。”
“另外……”渡世的眸光冷冽起来，“是谁告诉你们，长明寺出了事？”
这也是闻识想知道的。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低声交流，纷纷摇头，一路人传人，谁也不记得最初带来这消息的是哪个了。
闻识蹙眉，正如她猜测的那样，秦樾也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傀儡，只是他身后的势力似乎强大到难以抗衡，仿佛一切都在它的监视之中。
想着，后背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那……渡世法师，我、我们该如何做才好？”女子问道。
村民们扔下手里的东西，接连跪下来，向渡世匍匐参拜。
“请渡世法师指点迷津！”
渡世合十双手，微微垂首，默念了一句什么，而后道：“九州如今受长天宗庇护，鄢州子民可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处理。”
长琴走上前来：“各位放心，长明寺重建事宜，长天宗会负责，今后鄢州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都会义不容辞。”
这一翻言辞保证下来，村民们心里虽还有忧虑，但也有稍许愿意相信长天宗了。
闻识见局势渐渐好转起来，内里也松快了不少，只是还没来得及笑一笑，身旁的渡世忽然身影一晃，不受控制的倒过来。
她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住，心下莫名一慌。
“喂！你怎么了？！”
下头的人比她更急，一窝蜂的簇拥过来。
“渡世法师！”
渡世咳了两声，嘴角流出黑色的血，他抓着她的衣袖，勉力站稳，摇了摇头。
“我没事。”
闻识不信他，他总是不说真话，和从前一样，喜欢骗她。
她能感觉到，他抓的很紧很紧。此刻，心里的不安无限放大，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的离自己远去。
“你到底怎么了！”语气中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急切。
渡世注视着闻识的脸，这一生的记忆在脑中走马观花的掠过。
从他决定与秦樾为伍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名为渡世，却不知何为渡世。
直到她的出现，照亮了那段灰暗的过往。
那个姑娘从小就那样善良，长大了也不曾变过。
她想守护这个世界，那他就陪她一起。
只可惜，世界待她并不好。
于是，他开始想办法，去建造一个对她好的世界。
这样一个执念，便让他沦为棋子。
秦樾的毒蛊极其凶狠，每每痛起来钻心刺骨，可她心软，只怕见了担心，于是强忍着。
他笑了笑，轻声开口：“你的确和我不一样。”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句。
可偏生她就听懂了。
这是闻识第一次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情绪，毫不遮掩的，真实坦然的……
她从没见过的，不舍。
“我庆幸你与我不同。”
周遭化为虚无，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闻识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泪水落在他的肩头。
那些他做的事，她都不想再问了。
“我…留不住…你…了吗？”她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渡世的手抚上她的后脑：“……留我做什么？”
她摇摇头，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我不知道…但我不想你死。”
父亲母亲的离世，让闻识惧怕生离死别。一个熟悉的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哪里都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渡世…你得留下来陪我……”
我一个人，很累。
“能陪你的人，不是我。”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悠远而空灵。
闻识还没听懂他这句话，只感觉身上一沉，湿热感浸透过衣料，血色晕染开，有如冬日里的梅花落在她的肩头。
她再也忍不住，埋在他颈间痛哭起来。
虚妄的空间渐渐崩塌，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孩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的尸身一点点化为灰烬，直到怀中空荡荡。
再一眼，人群重新出现在眼前，但似乎又很遥远。
闻识感觉体内的魔气有些紊乱，似乎有一股力量要冲破身体。
“闻识！你怎么样？还好吗？”
长琴令弟子招呼村民们退到远处，而后和剩下的人列阵，将闻识围起来。
适才见她脚步虚浮，想上前去搀扶，怎料还未触碰到便被一阵强压震开。
情绪不稳导致的失控，可以用阵法压制，辅助她稳定心神。
众弟子听长琴号令，运功念诀，启用控灵阵。
几道灵力流光集中在闻识身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混沌中，她终于夺回了一丝意识。
感受到长琴他们的相助，她努力保持清醒，运转内力，调节身体里横冲直撞的魔气。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身体的异样之处。往日那些难以控制的力量，此刻正自觉的涌入体内的各个角落，充盈着虚空之处。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很快，额间的滚烫感映证了她的想法。
属于她的力量臣服于她，魔族人的血脉彻底觉醒。
直至此刻，她才是一个真正的魔族尊主。
待众人收阵，闻识缓缓落地，向着长琴走来。
“多谢。”她道。
长琴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她额间妖艳鲜红的印记，神情复杂。
闻识垂下眼睑，尽力避开所有长天宗弟子投来的惊诧目光。
这样的场面，她不是没想过，只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不知要怎么面对，于是，只能沉默。
小师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魔族？”
即使看不到他的样子，闻识也能想到他的表情，大概是失望透顶了。
她不敢转身，只轻轻“嗯”了一声。
远处传来哄闹，是鄢州村民们气势汹汹冲过来了。
“你竟然是魔族妖女？！你来鄢州做什么！快滚出去！”
“你来鄢州有何居心？！”
“滚出鄢州！莫要脏了我们的土地！”
闻识望着这群人，失望涌上心头，她捏紧了拳头，不想去辩解什么，转身便要离去。
“不是的！闻识姑娘是好人！”
一时之间，脚步顿住，心中仿佛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一圈圈涟漪自心间漾开。
她回过头，看到小师弟与村民们据理力争的样子。
那样愤愤不平。
眼眶霎时一热，面上不自觉挂起笑意。
看吧，这世间，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