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一个月,东浔中学迎来一年一度的建校纪念日。

    不同于过去,今年是东浔中学成立的第五十周年,意义重大,所以学校极其重视此次校庆,甚至邀请了不少教育局领导过来观礼。为确保校庆汇演质量,学校要求每个班都报两个节目,再从中挑出一批优质的到晚会上表演。

    老余接到任务后,第一反应是让班里学生搞个大合唱,简单直接还不容易出错,至于另一个,他觉得反正江陆都保送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他找点事干。

    江陆一口答应,转头拉着余易泽弄了个二人合唱。

    报节目的人心态应付,结果却出人意料,这两个节目都被学校看中,尤其大合唱直接被选定为压轴出场,为此老余亲力亲为带着大家排练,并让孟柯也参与进来。

    起先孟柯不愿意,但老余说如果不参加合唱就有可能被选为校庆主持,因为她长相气质俱佳,被校领导定为主持的预备人选之一,另一个则是五班的许嘉怡。

    两相对比之下,孟柯毅然选择前者,但她提出能不能不穿裙子。

    对此老余笑笑,向来憨厚的面庞浮过一抹成年人的精明与透彻:“可以是可以,只要你不怕一直被人盯着看的话。”

    孟柯沉默两秒,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校庆晚会当天,也是月考出分的日子。

    最后一堂课下课,学校广播响起悠扬的音乐,教室里同学们边收拾书包边讨论考试成绩,走廊上的学生有人奔跑,有人呐喊了,这一块高兴欢呼,那一头沮丧哀叹,青春的秋千往前一扬,在秋日的阳光下张扬着无尽光芒。

    余易泽背起书包时,看见孟柯还坐在座位上,头都没回,反手放了两瓶养乐多到江陆桌上,看上去一脸郁闷,而反观江陆,他眉尾一扬,骄傲地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余易泽当即就不满了,嚷嚷着问孟柯:“孟天仙,为啥他有我没有啊?”

    “我俩打赌,她输了。”江陆替她解释。

    “又打赌谁考第一名?”余易泽“咦”了声,拧起眉心看向两人,嫌弃意思很明显了,“你俩幼不幼稚啊?小学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俩人一到月考就开始打赌,看谁考的分儿高,最后直接赌谁能考年级第一,狂得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而每次孟柯输给江陆的养乐多,都会被余易泽抢过来喝掉。

    江陆站起来说:“赌你这次能不能及格。”

    “草!”余易泽一口养乐多差点喷出来,他震惊瞪大眼睛:“孟柯你什么时候也不当人的?!”

    “我赌你能及格!”孟柯连忙说道。

    余易泽哦了声,他擦擦嘴角,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你为啥还输了?我及格了啊!”

    孟柯盯着他,一瞬间眼神复杂,忽然就不说话。

    江陆看眼表情略有歉疚的孟柯,又转过来看看余易泽,想笑但是憋住了。

    他淡淡道:“她赌你只能考60。”

    “......”余易泽忿忿,“你们学习好的心真脏!”

    不仅如此,余易泽发现孟柯这个没脸没皮的劲儿,是越来越像江陆了。

    就上回,三人放学往外走,又聊起老瞎子说他命格铁硬用不着走楼梯那事儿,他正吹得慷慨激昂呢,结果孟柯二话不说身体往后一退,露出旁边护栏,江陆双手抱臂,站旁边好整以暇地看她。

    余易泽一愣:“你干啥?”

    孟柯说:“我好奇。”

    江陆撩撩眼皮:“打认识你我就好奇。”

    这俩人!一个带一个的!能说什么!能怎么说!

    新仇旧恨爱怨交加!一怒之下,余易泽把孟柯手里的养乐多也给抢走了。

    孟柯笑嘻嘻地把剩下的全都送给了他。

    闹完,孟柯回头将书包收好,拉上拉链前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在里头翻了几遍,动作略有急躁。

    见她半天没动,江陆问:“怎么了?”

    “没事。”孟柯拉好拉链,表情若无其事,“走吧。”

    -

    校庆晚会是在操场搭建的露天舞台,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一片人声鼎沸,西边斜阳蹲在暖橙色的云朵身后,想躲清闲又探起脑袋,怯怯地看热闹。

    孟柯的节目要提前化妆,她跟两人分开后去了旁边体育馆后台,而江陆跟余易泽的节目还得等会儿,也不用准备什么,就直接找了个后排的位置等着看演出。

    暮色渐渐降临,倦鸟缠绵天光的最后一缕颜色,飞过青蓝苍穹,一头扎进深深山岭,晚风携着桂花香气,迎头撞进初秋的凉意里,轻轻撩动校服的衣摆。

    音乐响起,漫天哄闹如潮水般褪去,主持人依次走上舞台,向大家介绍到场的各位来宾和老师。

    余易泽打完最后一局游戏收起手机,朝前头看了眼:“那是许嘉怡?”

    “是吧。”邵万里坐过来,递给他一罐可乐,然后看眼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江陆,将他那瓶放在地上。

    然后他接着说:“她爸不是教育局副局长吗,就坐校长旁边那个,那校领导不得给她爸个面子啊。”

    “哦。”余易泽喝了口可乐,后知后觉问:“你怎么坐这儿了?实验班没位置了?”

    “妈.的一班变态。”邵万里没忍住低骂了句,“好不容易看个演出还背题,听着就烦。”

    余易泽努起嘴巴示意那头:“你看看那个是不是你们实验班丢的人?”

    顺着他的视线,邵万里看向那边人堆,一个个昂着脑袋看得起劲,而中间一个男生格格不入,他背影佝偻,腿上搭着一本书,正捂住耳朵嘴里碎碎念。

    邵万里“呵”一声:“我们班可丢不起这人。”

    余易泽耸耸肩膀不予置评。

    看了差不多一半,余易泽扫眼邵万里的衣服:“你们班啥节目啊?”

    邵万里说:“诗朗诵,黄河我爱你。”

    “你演黄河啊?”

    “我演你爹。”

    “去你的!”余易泽挥他一脑勺,下巴往前一抬:“我爹在台上打洋人呢!”

    全体教师排的小品,讲的东浔中学建校史。

    邵万里惊呼:“你父亲打过洋人?”

    周围有同学转头,用“你有病吧”的眼神扫他一眼。

    另一边的江陆自始至终没参与两人对话,也没看演出,他坐在小马扎上,借着舞台灯光,低头雕刻一个小牛木雕。他左手指尖捻着那个小玩意儿,右手刻刀在上头仔细打磨,尤其小牛手中攥着的一串糖葫芦,每个果子都修的圆润清晰,是费尽了心思打磨的。

    花里胡哨的灯光在他脸上来回跳动,也丝毫不减少年眉眼干净,江陆神态湛然专注,安静的像是超然喧嚣的存在。

    余易泽问:“送孟天仙的?”

    江陆嗯了声:“她之前那钥匙扣坏了。”

    “什么东西啊?”邵万里闻见八卦,用手肘撑住余易泽的背,脖子向上一抻地爬起来。

    被压着的余易泽气急一拱后背:“草!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啊!”

    邵万里由衷赞叹:“这棒棒糖雕的真好看诶!”

    江陆手顿了下,没理这二愣子。

    “......”余易泽翻个白眼,“傻逼。”

    “......”

    又吵起来了。

    教师节目再往后几个就是江陆跟余易泽的合唱,两人跟邵万里打了声招呼,动身去体育馆后台换演出服。

    白衬黑裤的夏式DK校服,搭配着浅绿色领带,本就青春阳光的款式,加上两人都个子高,走过时,被体育馆的顶灯一照,一个俊逸高挺,一个活泼明朗,吸引了不少过路女生的目光。

    两人往外走,余易泽边走边拽脖子上领带:“老余这什么破审美,勒死了。”

    江陆走在他身边,低下头,一手抄兜里,一手拿手机,正在屏幕上敲字发消息。

    暑假时,孟柯突然喜欢上一个叫吉格斯的游戏英雄,总说那大头仔怎么怎么可爱,余易泽说官方在3月发行过它的摆件,不过是限量版,现在应该买不到了,碰巧上午江陆看见省赛群里有个同学要转卖,他发了好友申请,人几分钟前才回复。

    临近体育馆大门,另一头走过来几个人,带着一阵嘁喳议论。

    女生说:“......太吓人了,眼睛睁的老大往那一倒,怎么叫都没反应,跟个死人一样......”

    男生问:“叫老师了吗?”

    “是想叫啊。”那女生声音高了点,“但老师现在都在台上呢,没法儿说啊。”

    停两秒,男生又问:“......是三班那个女的?叫孟什么来着?”

    听到这句,余易泽霍然意识到什么,他刚开口:“道——”

    话才开头他就感觉一道迅疾身影从他身后掠过,江陆拔腿冲向女生更衣室......

    -

    二十分钟前,化完妆换好衣服的孟柯坐到房间最角落,独自一人发呆,女孩子们换上漂亮的演出服后,凑在一块谈笑拍照,还有马上要上台的,正拿着纸页紧张对词。

    柳欢黎从人群里钻出来,将之前借的物理笔记本还给孟柯。

    旁边桌上堆着满满的化妆品杂物,还有个巨大的挂满演出服的架子,几乎把孟柯的空间挤得只剩半米宽,柳欢黎看见了不禁问:“你坐这儿闷不闷啊?”

    “还好。”孟柯将笔记本装进书包。

    柳欢黎笑着朝她竖个大拇指,落落大方地夸赞:“孟柯,你穿这裙子真好看。”

    孟柯说了声谢谢,然后她伸手,不动声色遮住右膝的疤痕。

    等人走后,约莫过了两分钟,孟柯一把拽过桌上的书包,在里面一通翻找,还是没找到丢的那瓶安眠药。

    从教室来这的路上她就一直默念冷静,然后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放在哪里,只感到熟悉而陌生的焦郁从身体里长出来。

    她再一次丢了东西。

    恍神间,领唱的女同学过来给她发道具,孟柯迟迟没接。

    女同学看她脸色发白,语气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孟柯声音滞涩:“我......”

    下一秒,几个嬉闹的女生撞到旁边的衣架,本就负荷过重的衣架轰然倒地,“轰”的一声砸到孟柯脚边。

    房间死静,孟柯眼瞳剧烈颤动。

    面对众人关切而探究的目光,孟柯连忙说自己没事,领唱女同学却大发脾气,冲那几个嬉闹的女生喊:“能不能小心点!”

    她指着孟柯的裙子,嗓音尖利道:“这样让她怎么上台啊!”

    孟柯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刚才衣架摔下时推到桌上的化妆品,现在全部泼在她身上,色彩乱七八糟混成一片。

    女同学还在想办法找新的衣服,犯错的人无声扶起衣服物品,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归忙碌。

    孟柯看着满屋的人,感觉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真实。

    她想去拿十几公分外的手机,蓦然一股刺痛蔓延全身,痛的她不能喘气,然后双手开始抖,抖着抖着,她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往前一栽,撞在刚刚整理好的衣服架子。

    -

    女生更衣室里聚着十几个人,男生女生都有,都探着头往里看,讨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

    “是有什么病吗?”

    ......

    江陆推开众人大步迈进去,看见里面的场景,他只觉双耳轰鸣,心脏疼的像是被尖刀剖开。

    地上满是狼藉,孟柯侧躺在冰冷地面,眼睛里毫无生气,她一动不动,身上泼溅一堆斑斓颜料,仿佛被人遗弃在垃圾堆里的断线木偶。

    ——抑郁症木僵化。

    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江陆,情绪爆裂眼睛泛红,他迅速转身,用身体挡住孟柯,也挡住其他同学半是好奇半是打量的眼光。

    他将所有同学赶出门外。

    有好事的男生举起手机拍照,“嗖”一声,消息才发出,手机被人劈手夺走。

    撤回,删除,清理回收再扔出去,动作一气呵成,江陆冷着脸,黑眸一扫那人:“滚!”

    江陆一向待人和煦,很少会发脾气,可现在的他神态紧绷,周身气场卷着一场风暴,众人头皮发紧,赶紧拉上同伴各自离开了。

    关门前的最后一秒,余易泽刚刚赶到,他透过人墙缝隙瞥见地上的孟柯,心里也咯噔一下,百感交集觉得发苦。

    节目马上开始,江陆扯下领带卷起来扔给他:“去找邵万里。”

    余易泽一脸懵地接过东西,反应两秒后,拔起腿往外跑。

    偌大的更衣室里只剩两人,所有轻微声响都被放大,可江陆还是听不到孟柯的呼吸声。

    他走过去,拎起一件不知谁的外套盖到孟柯腿上,指尖无意碰到她的手背,彻骨寒意冰的江陆心惊。

    他跪到她身边,一手撑着地面躬身,凑近了叫她:“孟柯?”

    孟柯的睫毛几不可见地扇了下。

    看见这点微弱反应,江陆知道有用,他伸手捋开她额前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然后一声一声唤她名字:“孟柯。”

    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孟柯终于转了下头,动作迟缓的像是僵坏多年的机械。

    她在看他,又不在看他,眼里不聚焦,空洞的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江陆听见她说:“班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想什么呢?”江陆心底发酸,气息也抑制不住地抖,他想逗逗她,可自己嗓音也涩得发紧,“道爷在这,哪个妖魔鬼怪敢动你?”

    讲完一句,孟柯又不再说话,重回麻木呆滞,她瞳仁黑亮却无神无采,整个人像是一汪被寒冬冰冻的湖泊。

    江陆用指腹抹净她下巴的口红,刮掉她脸侧沾着的一点金粉,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陪着她,不出声。

    屋内良久而死寂的沉默,屋外音乐响了又停,欢呼掌声盖过整片天空。

    孟柯喃喃:“我又丢东西了。”

    “我给你找回来。”

    江陆答得坚定,甚至没问是什么。

    “药。”孟柯轻.喘一口气,“安眠药。”

    “我帮你找。”江陆压着声儿哄她,“你好起来,我帮你找。”

    一个“好”字让孟柯眼神微闪,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停了好一会儿,可能是在思考,也可能是思维再度停转,江陆没有追问,他拿过一件衣服卷了卷放到地上,小心托起孟柯的脑袋枕上去。

    秋意寒凉,她身上留不住半点温度。

    直到耳鸣减弱,眼前的光重新聚到一起,孟柯缓过来一半。

    再度开口时,她声音不再生硬:“我停了药。”

    江陆问她:“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其实孟柯心里清楚,丢东西、穿裙子乃至于衣架砸倒在她面前,都不是今天发病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暑假时她觉得自己许久没犯病,不再出现那些症状,睡眠情绪也都稳定正常,所以便擅自断了所有药物。

    她想试试,能不能做回一个正常人。

    而撒药综合症造成的后果宛若当头一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体里沉眠着的危险。

    孟柯闭眼又睁开,眼底映着屋顶白光,照见一片灰败。

    她放弃了:“我还是个精神病。”

    孟柯再绝望再痛苦的样子江陆也见过,可眼下她的样子还是让江陆一怔,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小姑娘,胸腔翻起窒息的刺痛,无力压抑的情绪向他涌来,又被强忍着压下。

    江陆喉结滚了滚,柔声道:“孟柯,你坚持了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他不知道她听没听见,但还是说:“你以后一定能活的很好,真的,你会开心的。”

    孟柯脸上空白,不起任何波澜。

    校庆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江陆在孟柯耳边说了很多话。

    孟柯意识飘忽没有着落,也许听了,也许没听,但确信的是,她一直在看他的眼睛,微光披在他的肩膀,少年眉眼温润,像夏夜里升在玉溪坡上的月亮一样明净皎洁。

    随着许嘉怡的报幕——《Hold My Hand》,悠扬欢快的音乐响起,邵万里和余易泽青涩的声音穿透话筒,回荡在整个体育馆。

    蓦地,她嘴唇颤颤,眼眶泛起水光。

    就是那一秒,江陆内心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望见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孟柯想也没想地问:“江陆,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陆毫不犹豫:“喜欢。”

    乌黑幽深的眼眸里,盛着少年清白干净的喜欢,一览无余直到心里。

    一滴眼泪滑进孟柯鬓角。

    她困在病里,困在恨里,困在反反复复的可怕的黑暗里。

    从得病开始孟柯就没想过未来,也没想着能好好活,不过拖一天是一天,她也不怕死后变成一掊灰,因为这一路过来,她的心底满是灰烬。

    但总有人拉住她,又接住她。

    她愣怔问:“以后吗?”

    “嗯,以后。”

    孟柯脸上出奇的平静,可眼泪却越来越多,不断地往下滚,江陆怎么擦也擦不完,手心都濡湿了,最后只好作罢,放任她无声宣泄。

    歌曲渐入尾声,来回吟唱那句Hold my hand,它唱尽所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和坚持。

    “孟柯,你别怕。”他拖着她冰冷的手,握了握,潮湿暖意沁入孟柯掌心,好似源源不断的带着温度的安全感,满满的充盈在孟柯心脏。

    江陆说:“再坚持一年,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苏城,离开那些你不喜欢的人。”

    “以后,我来守着你,好不好?”

    孟柯手指微动,提不起力气回答。

    浑身唯余一个念头。

    ——她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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