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柯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终于抬步,走到江陆面前。
灯光瞑茫,他的影子盖在她身上,孟柯低头闻见一阵烟草味,没有说话。
江陆垂眸,看见她单薄的穿着和手臂上的大衣,他声音沙哑地问:“你不冷吗?”
孟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夜已经深了,凉意从水泥地散出来,凝成树梢的寒露。
停了下,江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去上夜班?”
孟柯望着他:“嗯,临时顶个班。”
江陆说:“我送你去。”
“不用。”孟柯敛下眼睫,轻轻地摇头,她第一次拒绝他,“我可以叫个车。”
有几秒空旷的沉默。
江陆忽而低声道:“孟柯,对不起。”
孟柯身体微顿,她用目光紧攥着他,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在寒风中淡淡笑了一声,跟那天在楼道不同,此刻的他听起来有些无助,仿佛在时间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被流放在这无尽的黑夜。
江陆低下头,视线定定落在她脚边,嘴唇轻抿,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灯灭,屋静,黑暗覆灭四周,他有一秒的害怕。
他站到孟柯家楼下,一分一秒过去,凛冽温度平复他来时的冲突,又无形中加重了挫败感。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晚风撕碎脚边的烟灰,散的飞快,世界静的像是才下过一场大雪。周边的烟味一圈一圈往下淡,留下晦暗的影子。
孟柯盯着江陆头顶发呆,他墨色的发间落着一个小小的旋,跟他整个人一样安静,一如既往的安静,几片青灰掠过发丝,孟柯看见不为人道的过往在他身体里沉眠。
她唤他:“江陆。”
江陆抬起头,眼睛黑漆漆,遮掩走投无路的失落。
孟柯指着他挂在摩托车上的东西,问:“还有多的头盔吗?”
江陆重新拿了个新的卡其色头盔给她,不是上回她随手买的那个,这个孟柯戴着正好,不晃也不硌脑袋。
她侧头摸绳扣时,江陆伸出手替她按好。
他的指腹划过孟柯颈侧的血管,又很快离开,孟柯的目光跟过去时,江陆已经在启动摩托车,他手臂撑着车把,外套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
孟柯扶着江陆肩膀坐上车,没问新头盔是什么时候买的。
凌晨的街道冷清寂静,孟柯微仰起头,偌大的天空宛如一片深海,路灯笔直的光束捅破灰黑色的面罩,直直扎进她眼底。
好像来自神佛的怜悯,慈悲度她一晚行苦。
速度如掣,一阵呼啸之后,耳边风声突然停下。
前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很短的几个字,隔着头盔孟柯没有听清,她刚想去掀面罩,却忽然被江陆抓住双手,她重新跌回江陆宽阔的后背。紧接着手掌一暖,她的双手被套进还带着温度的手套,孟柯感觉江陆扯下她的大衣袖口,盖住那些容易灌风的地方。
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江陆再次发动摩托往健京的方向去,距离越近,夜晚更沉。
孟柯眨眨发酸的眼睛,手掌冰凉,始终暖不起来。
晚上医院大楼前的空地依旧明亮,照着冰冷的水泥地,花坛绿植积起白天的尘灰,四周静到荒芜。
灯光暗淡的边界,两人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对方。
孟柯脑后头发被头盔搡得凌乱,她没管,而是将东西一并摘下,动作很慢,像在有意拖延时间,直到江陆将东西接过去,她的视线越过一切,看向他肩膀上的褶皱。
一瞬间的事,孟柯积压了一整晚的话汇成迟疑的音节:“你......”
面对未知,她茫然到失去直白。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江陆没有追问,而是微昂下巴,示意她身后的医院大楼:“快走吧,别迟到了。”
孟柯连忙问:“你还来吗?”
闻言江陆凝眸看她,似笑非笑地问:“你还想让我来吗?”
几乎没有考虑,孟柯点下头,她说:“我6点才下班,你可以先回去睡一觉。”
江陆声色低缓:“知道了,去吧。”
孟柯看着他小小地嗯了声,人却没动,似乎不太信。
她的眸光久久未动,或者说,不敢动。
偌大的跌宕后,这份近乎压抑的平静,让她觉得不真实。
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江陆很快明白她在想什么。
半晌,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温沉的声音里沾着夜晚的哑:“孟柯,你放心,你走进医院之前我不会离开。”
孟柯仰起头,眼光自下而上,落在他眉眼,好了好一会儿。
继续无声。
刹那后,孟柯转身离开,她在江陆的注视下,走向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
......
值班时,除了定时进病房巡夜,其他时间孟柯都坐在护士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来值班的除了她,还有一个是健京本院的护士,那姑娘比孟柯小几岁,又听说她是从私立医院过来的,难免有些好奇,坐在她旁边压着嗓音问东问西。
孟柯现在脑子一团乱,一边想着晚上的事,一边时不时往外蹦几个字,好脾气的给予回应。
巡过两遍房,小姑娘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趣,又拉着孟柯说起最近科里的八卦,她说7床那个二十来岁的孕妇,从住进来到生产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孟柯嗯了声。接着姑娘又说前几天有个女生家属过来闹事,却不是冲医院,而是家里人发现那女生交的对象是个骗财骗色的混蛋,家里人气不过在病房里就将男人揍了一顿,几个保安过来才勉强拉开......
如此云云,小姑娘陆续说了很多,孟柯一句没听进去。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电子钟,心里想着一个人。
暗夜流淌。
孟柯没来由地勾下唇角,弧弯很浅,没太多情绪。
这下没逃过小姑娘的眼睛,她眸光精明一亮,问孟柯:“你好好的笑什么啊?”
孟柯还望着那钟,她淡淡说:“没什么。”
小姑娘噢了声,感觉她是真提不起兴趣,索性抱着书到一边复习去了。
周边一下子静下来,像是从中被人斩断,孟柯的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她固执地盯着那几个数字看,安安静静地等待。
交完班,孟柯回到更衣室换衣服。
换衣服前,她特意拿起手机看了眼,除了几条新闻推送,再无其他,屏幕像一片渺无人烟的死地。
孟柯挠挠眉心压下心头异样。
这样的黎明不计其数,她早习惯了独自一人,拖着满身疲惫下班。
只是有偶尔,偶尔的时候,她会觉得孤独。
换好衣服后,孟柯在椅子上多坐了会儿,什么也不干,面无表情,在执拗地等待着什么。
直到云翳翻涌数回,弦月清晖变得矇眬,她的手机响起。
可不知为何,孟柯有些不敢接。
她看着屏幕跳动的那个名字,感到一阵微弱的酸楚,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布满了全身。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也是重逢后。
江陆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那头察觉她的反常,所以在她接起时没有立刻说话,隔着机械电磁,彼此无声。
终于。
“孟柯,我——”他嗓音干哑滞涩到几乎裂开,孟柯心里猛然升起预感,没等他说完,她迅速站起身,一把拉开更衣室窗帘,看见站在楼下空地上的人。
孟柯心里狠狠揪紧。
满眼肃冷,一地稀薄的白。
天色将明未明。
江陆站在来时的位置,还穿着昨晚那身,头发凌乱难掩疲态,可他姿态岿然如青松,站得笔直地跟她打电话。
他看着她走进医院,然后一夜未曾离开。
可孟柯明明看见,那枯松嶙峋将死,在漫天大雪中,撑过了一夜又一夜。
她动了动嘴唇,“江陆......”
人心上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在这道壁垒的圈禁里,可以借以幻想无限填充现实的空白,无论真实,不谈虚假,也无需顾忌生命的界限。
孟柯记不得自己是否这样想过,又想过什么,但她确信有那样的瞬间。
她要把江陆藏起来,藏到自己心里,藏在一汪平旷清冷的沙滩,单纯而安宁的地方,给他顺遂平安的一生。
可每每深梦,幻想转身,露出它那诡异的、狰狞的、毛骨悚然的爪牙,那是她与现实争斗到血肉横飞的欲望,是她破碎意志的残片。
她努力地拼凑,也只能看见少年江陆的背影,他站在遥远的地方,迎着海风张开双臂。
从梦里惊醒,现实不过没顶的黑夜。
那个时候她只敢紧闭双眼。
不能醒过来,也不能再堕进虚无,因为舍不得半眠半醒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江陆的模样。
再看一眼。
万事空。
爱尔兰邓古莱城堡号称许愿圣地,也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只要在迈入城堡大门时问一个问题,答案便会在日落前出现。
四周游客熙熙攘攘,蓝天碧水,海风凌凌,挟着清淡的咸腥味,城堡钟声在明亮的阳光下飘渺可闻。孟柯沿着青灰色小路走向大门,越走越慢,停在厚重的墙根。
慈祥的老妇人弓腰走过,她温柔地笑着问孟柯:“姑娘,你想问什么呢?”
孟柯望着远处空荡荡的海岸线,最终摇了摇头:“我就过来看看。”
她不知道问什么。
到今日,她终于知道想问什么。
她问:“江陆,你等了我多久?”
不是今天,不是现在,而是我在你人生沉默的日子里。
江陆,你等了我多久?
那头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笑了一声,较之以往竟然是轻松,像释放了一切负累,像有了答案。
像得到了拯救。
没说等与不等。
江陆道:“这就是我的生活。”
......
星河湾的早晨尚未醒透,鸟雀幽啼,处处透着宁静怡然。
屋内没有开灯,玄关暗着家具的影,与客厅曦光泾渭分明。
孟柯往里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向身影没在黑暗的男人,皱眉问:“你要一直站在那吗?”
江陆试着向前走,但是手机闹钟响起,他无奈道:“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走”字陡然把孟柯敲醒。
她凝目望去,江陆的五官晦暗不清,但她心里清楚,他定是一副温和眉眼,如同在医院门口一般,只身在黑暗中,静静看她走向光明。
孟柯猛然想起当年睦安巷,他站在光亮下,守着她走向黑暗中的家门。
紧绷一夜的神经倏然断裂,孟柯头皮发麻。
众多情愫纠缠绞死汇成一把尖刃,剖开她的心脏,立在欺人的情爱上,叫她看看往事里的自己。
那时她想她该走向光明,义无反顾只向明亮。
向那山月星河,讨不死的无尽夏。
——可若他是黑暗呢?
若他是黑暗,她便向黑暗。
根本来不及想,孟柯转身抓住江陆开门的胳膊,强势将他身体抵上白墙,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
江陆浑身为之一僵,他揽住孟柯后腰,惊乱问:“孟柯你......”
孟柯声音在抖:“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等你,再也不去找你,我会跟聂彦结婚,我会跟他生好几个孩子,以后我的人生都跟你——”
后半句话没说完,唇被人堵住了。
江陆反身将人压到墙上,掌心拖起她脸颊,低头咬住她。
跨越时间的热吻烈到令人失去防备,唇舌湿热缠绵燃烧昏乱一切,火花烧上身体,身上烫,脖子烫,脸上也烫,舌尖温软烫到孟柯心魂颤栗,两人严丝合缝的交缠,几乎将灵魂融为一体。男人酽冽气息铺天盖地,像沉郁黑夜激烈晚风,她被笼罩其中,找到一丝深邃而带着苦涩味道的真实。
然后,江陆离开半寸,星星点点的吻细密温柔,沿着她的嘴唇、鼻尖直到眼睛,最后,他感到唇间一抹淡淡湿意,蓦地停下所有动作,手臂隐忍收紧。
孟柯慢慢仰起脸,战栗的嘴唇碰到他的下巴。
又是一顿荒唐厮磨。
他不知从哪摸出那块小木牌,握进两人交扣十指,木头的凉砭进章心,他哑着声音问她:“还要吗?”
孟柯说:“要。”
“要什么?”
孟柯瘪下嘴唇不说话。
两人额头相抵,江陆滚烫的目光紧紧锁她,诱哄又问一遍:“孟柯,你要什么?”
孟柯鼻子一酸。她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摩挲,无言而颤抖的触碰说不尽她的心疼,委屈,和亏欠。
她整个人无可自抑地哽咽:“我要你。”
“好。”他说,“给你了。”
下一秒,小木牌从掌心滑落,垂向孟柯手腕的疤痕,随她动作贴在发烫脉搏。
万般话语缱绻在炙热黎明,爱迎途解放。
这一生,山水明阔,长白的雪落了又化。
自此她的腕上,悬起一道不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