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陆第一次接到孟柯电话,不是因为她遇到了许嘉怡,而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迷路了。

    孟柯用的小卖部的收费电话,江陆没多问只要了地址。

    江陆骑着自行车赶到,孟柯坐在小卖部门前的板凳上,她仰起白瘦的小脸:“班长,你来啦。”

    江陆长腿支在地上,身影逆光,他问她:“你手机呢?”

    孟柯把黑屏的手机举给他看:“没电了。”

    压在手机后头的是张银行卡,江陆看眼前头,有个挺小众银行的取款机,他问:“来取钱?”

    孟柯点了下头。

    江陆往后座示意:“上来,送你回家。”

    不料孟柯朝他伸手,掌心朝上:“借我两块钱。”

    “干嘛?”

    “用了别人的电话。”

    “你刚取的钱呢?”

    孟柯坐起来,露出藏在外套里的烟:“买这个了。”

    云水街上都是正规商超,不敢卖烟给未成年人,所以她才一顿折腾跑到这偏僻地,既是取钱也是买烟,说她木吧但有时候还挺有办法,江陆唇线绷直,一字一顿:“出息。”

    他掏了两个钢镚扔进柜台钱盒,孟柯站起来,跟在自行车后头。

    路上,江陆想起一事:“之前还你的钱也买烟了?”

    孟柯嗯了声:“剩下的零钱都给你买烤肉饭了。”

    江陆愣怔,孟柯取下背包拿出一板养乐多递给他:“今天剩的在这。”

    日光明亮而骄热,孟柯周身泛着冷白的光,脸上被热气熏起一片红晕,她眼睛水漾漾:“喝吗?”

    也许是天气原因,江陆感觉被一团热气包围,那团气钻进他衣服里,爬到他的脊背上,有点痒,有点说不明白的......难耐。

    那天回去路上,江陆一句话没说,孟柯也不是会主动说话的人,但她自始至终都捧着那板养乐多,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又回到原点。

    孟柯出门忘带钥匙,车向红出门打麻将人不在家,孟柯站在紧闭的门口一动不动,杵在那跟个木头一样。

    于是江陆提议:“要不你跟我去看球赛?”

    孟柯:“球赛好玩儿吗?”

    江陆笑了一声:“那肯定比抽烟好玩儿。”

    “那余易泽去吗?”

    “去。”

    然后江陆朝孟柯招招手,拉开她书包一小截拉链,将养乐多放进去,话里隐隐调笑:“藏好了啊。”

    孟柯的耳后根红了红。

    球赛好玩是好玩,但是孟柯看不懂。

    比赛是前几天巴西世界杯小组赛的录播,巴西对阵喀麦隆,余易泽已经习惯两人在一块,他自己单独开的电脑,江陆和孟柯共用一台。

    期间孟柯坐在旁边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屏幕,她连人都认不全,只看见一群小黄人和小绿人追着一只白色皮球满场跑。

    她忍不住问江陆:“这个小黄人是谁?”

    江陆答:“蒂亚戈席尔瓦,巴西的后卫,那个6号也是,他叫马塞洛”

    “后卫是干嘛的?”

    “守着家门,不让小绿人过来。”

    孟柯:“这个小绿人呢?”

    江陆:“喀麦隆的中场姆比亚,负责抢小黄人的球传给别的小绿人。”

    他指着另一个巴西队员说:“这个小黄人也是中场,所以他要保护自己的球不被小绿人抢走。”

    孟柯似懂非懂,她看向场上6号小黄人马塞洛,“还是这个蓬蓬头好记。”

    江陆看她认真的模样不禁失笑,外国人的名字确实麻烦。

    刚说完,解说的声音忽然激昂,巴西队在第16分钟踢进了第一个球,他激动地振臂高呼,对比之下孟柯表情空白,一旁江陆出声,耐心解答:“射门的那个小黄人叫内马尔,巴西的前锋,负责把球踢进对方球门。”

    孟柯转过头,江陆长腿伸直坐姿闲散,眼睫微微垂着,他说:“刚才那球是喀麦隆防守失误,才给了巴西机会。”

    孟柯看他:“如果不失误呢?”

    江陆指了下还在进行的比赛,内马尔再度抽射,但因为对方密集的防守和守门员的补救,这脚打门落空,他说:“不失误就会这样。”

    孟柯问:“你很喜欢内马尔?”

    “喜欢啊。”

    江陆花了十多分钟跟孟柯解释内马尔是谁,从贫民窟走出来的球星,巴西几十年一遇的天才,出道即惊艳世人,登陆欧洲加入巴塞罗那俱乐部,世界顶级前锋之一,他球技灵动轻盈属世界顶尖水平,被誉为最后的桑巴舞者。

    江陆说:“我喜欢他身上那种,不被命运束缚的自由。”

    他说这话时眼神异常明亮,不仅仅局限在这隅角落,而是变得幽远深长延伸向无尽夏日,光亮落在他眼底,照见更深层次悸动的希冀。

    孟柯看回屏幕,第33分钟,蓬蓬头反抢足球长传给内马尔,内马尔直入对方禁区打门,比分变成2比1。

    即便已经知道结果,余易泽仍旧控制不住地拍案而起:“卧槽内马尔牛逼!!!”

    毛哥在柜台吼他:“小点儿声!”

    余易泽立刻乖乖坐好,捏紧双拳发出一声低吼:“太他妈帅了!”

    在各种不同声音的交叠下,孟柯低声:“班长,内马尔会赢的。”

    江陆知道她不懂,反问:“怎么说?”

    “因为你喜欢他。”

    她很认真:“你喜欢他,所以他一定能赢世界杯。”

    江陆侧眸看她良久,她的视线跟着屏幕里的人来回流转,好像渐渐提起了兴趣。江陆不知道孟柯说话那一刻有没有走心,但是他嘴角缓缓扬起来,最后笑出了声,声音低醇却格外清冽。

    谁说她有沟通障碍,这不挺会说的?

    主裁判吹响整场比赛的哨声,比分定格在4比1,巴西队取得本场比赛的胜利。

    余易泽伸个懒腰问江陆:“晚上对智利那场你看不看?”

    “几点?”

    “零点,不算晚。”

    江陆说:“不看了,明天早上要上竞赛课。”

    余易泽惋惜:“行吧。”

    外头天色渐晚,晚霞绮丽绚烂。

    江陆对孟柯说:“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家。”

    孟柯抬手跟余易泽说再见,随着她的动作,长袖滑到手肘的地方,露出手腕内侧的几道伤口,江陆眼睛眯起,眸色迅速拉暗。

    这回孟柯走在前头,江陆走在她后头。

    路过这片红墙就是车向红家,江陆在后头叫她一声:“孟柯。”

    前头的人转身,对上江陆有些沉冷的眼神。

    孟柯:“怎么了?”

    江陆神情严肃:“你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孟柯想了想才说:“我没想过自杀。”

    江陆定定看她,锐利的眼神把人看透:“许嘉怡他们虽然浑,但也没那胆子用刀,你胳膊上的伤是你自己拿刀划的。”

    两人站在墙边,灯影绰绰,脚下的影子交迭在一起,孟柯只是站着,眼里积蕴着许多纷杂难言的东西,她不与江陆对视,绷紧表情不让情绪外泄。

    江陆往前走两步靠过来,隐隐叹息:“得多疼啊?”

    孟柯答非所问:“我害怕丢东西。”

    刹那间,江陆看见她眼底深深的无力。

    孟柯嗓音发颤,满面苍白:“我第一次发病,是因为回学校找丢的东西,听见同学在背后说我妈妈的坏话,我就打了那个人。”

    “从那之后,他们就叫我怪物。”

    江陆揣在口袋里的手收攥成拳,他慢慢站直身体,风吹过墙头,茉莉香气在空气中涤荡,这景象本该清幽浪漫,却因孟柯的话变得极是刺眼。

    她字字诛心:“我的病是遗传的,治不好的。所以我妈妈知道我得了跟她一样的病之后,接受不了跳楼了。”

    “她跳楼时,穿的自己最喜欢的裙子。”

    从那之后,她有时候会很混乱,她分不清,分不清痛苦的到底是病,还是愧疚。

    如果不是丢东西,她不会听见那些话,她不会犯病,蒋安书就不会崩溃......

    只要一丢东西,她就会回想起那些瞬间,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只能靠药物控制的神经病。

    所以一旦有发病迹象,孟柯会把那些随之而来无法自抑的、隐秘着血腥暴戾的攻击行为全部指向自己。

    直到后来几次,她发现暴力游戏能够缓释部分情绪。

    睦安巷的路灯下,两人沉默着站到万物静寂,唯有无尽的月光,像山涧初融的雪淌到脚边。

    好半天,江陆才问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孟柯表情恢复惯常的冷漠:“因为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班长,我转了三次学,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的病还敢跟我说话的人。”

    她真的想过,在她想把江陆推离黑暗,而江陆却站在光明里等她的时候。如果他在光里,如果他就是光本身,那她真的,很想走过去。

    晚风不凉不热,背后树叶泠泠作响,昏黄的灯光一晃一晃,照着江陆脸上的表情飘忽不定,孟柯看不明白也不想猜,索性垂下脑袋不看。

    江陆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发旋开口:“那你别糟蹋自己。”

    孟柯抬头,茫然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江陆补充:“成绩也得提上去。”

    孟柯眸光闪了闪,很用力地点头。

    江陆的唇角心满意足地勾起,往前走两步他想起什么,眉心微拧道:“还得戒烟。”

    这话孟柯听,她从书包里拿出下午刚买的烟,一股脑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咚”的一声,吓得藏身阴暗的黄鼠狼“嗖”地溜出来,从两人脚边跑过,溜进阴暗的沟渠消失不见。

    这动静把孟柯了吓一跳,她往江陆那边躲了下,胳膊贴上江陆的,两人的肌肤只隔着一层衣袖,江陆感觉得到她因为害怕绷紧了身体,

    她害怕突然的声响,江陆发现了。

    但这次她很快就恢复如常,把目光定在他身上,急切地恳求:“那你能不能不换手机号?”

    江陆往前的脚步稍顿:“为什么?”

    孟柯跟在他身边,语气温吞:“我吃的那些药有副作用,会让记忆力会变差,你的号码我背了很久,换别的我可能记不住。”

    两人边走边说,江陆转头与她对视,注意到她说话时眼里的踟蹰,从那其中生出的期待如是闪烁的星芒,在暗夜里忽明忽暗,带着怯生生的试探。

    仿佛只要他拒绝,这点光亮就会被打碎。

    江陆正要说话,孟柯又追问:“所以能不能啊?”

    他笑了声,懒洋洋的:“看你表现。”

    江陆往前踏了一大步,脚步直接踏进路灯都照不进的黑暗,孟柯反应两秒,然后噢了声跟上去。

    ......

    第二天一早,江陆站在学校门口等邵万里。

    等的有些无聊,他拿手机搜索昨晚巴西对阵智利的比赛结果,看见孟柯发来的信息。

    2点17分,没几个字。

    孟柯:【班长,内马尔赢了,4:3。】

    江陆站在校门口,盯着那几个文字看了许久,一时间周末早起的烦躁没了,枝头鸟鸣清脆分外轻快,一如他此刻的内心世界。

    邵万里大老远就看见他笑得春心荡漾,走过来问:“你笑什么呢?”

    江陆收起手机:“你看球吗?”

    “什么球?篮球?排球?还是羽毛球?”

    “那算了,你不懂。”

    走进校门,邵万里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用胳膊攘他一下:“你小子搞什么飞机?”

    江陆再次想起那条信息:“内马尔赢了。”

    “我知道啊。这跟你笑有什么关系?”

    江陆笑着摇头:“你不懂。”

    邵万里彻底受不了了,嫌弃地骂:“有毛病吧你!”

    江陆笑得越来越开心。

    内马尔就是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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