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地面潮湿,天上无风无月,夜色灌进南显巷,凝成静寂的深黑。

    江陆家是东浔人家最常见的土木构造,粉墙黛瓦,二楼整排雕刻了花纹的棱格窗户,四方小院,能看见很大的一片天空,很是自由开阔。

    院里的石头坪整洁干净,屋前的大理石桌被雨水湿润后更加光滑,桌面凹下一道浅槽,微风吹过,槽中积水泛起淡淡的涟漪。

    墙角的花坛空荡荡,黄褐泥土被雨水浸湿,散落点点莹白。对比之下,墙边那棵上了年纪的枇杷树,冠径繁茂如盖,青白的果子缀满枝桠。

    枇杷树是江陆小舅种的,他说院子里有人没树就成了“囚”,听着意境不好,那会儿的江陆刚认字呢,紧跟着就说:“种了树不就是“困”了吗?”小舅抄起糯米糊了他一嘴。

    进门前,孟柯问了句:“合适吗?”

    江陆低头开锁:“家里就我一个。”

    他爸江开临这几年一直在外地,过年才有时间回来,小舅大多时间住在后山的木具厂里,所以江陆基本是一个人住。

    孟柯哦了声,没再说话。

    前脚江陆刚带孟柯进屋,后脚就有人推开院子进来,接着是一道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才回来啊?”

    江陆摁亮屋里的灯,回头一看是邻居,他叫了声:“胡爷爷。”

    胡爷爷走进屋内,带来一股湿润的、清幽的中药香。

    他手里拖着两盒东西,跟江陆说:“你胡奶奶包了点芥菜饺子,让我给你送过来,还有这鸡蛋,下午刚捡的。”

    江陆接过来,礼貌地说谢谢。

    “这是?”胡爷爷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人。

    江陆挠挠头,也没想瞒着:“我同学,晚上没吃饭,给她煮碗面。”孟柯安静立于一侧,表情冷然不加入两人对话。

    见此情形,胡爷爷也没觉得奇怪,江陆是被街坊四邻看着长大的,想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那你正好给人尝尝这鸡蛋。”

    他对孟柯笑笑,很和蔼的语气:“姑娘,多吃点啊。”

    胡爷爷走后,江陆示意下手里的鸡蛋:“你吃吗?”

    她轻轻点下头,紧接着又摇头:“不吃蛋黄。”

    随即江陆默然看她,看的孟柯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一路上从南显巷过来,江陆主动跟她说话,跟她讲这一路的老醋坊、酒坊和豆腐坊,那户姓罗的叔叔爱花如命,但因为一直换对象,所以巷子里人都管他叫大萝卜,隔壁这家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中医馆子,人很好,另外巷口屋檐底下经常坐个算命先生,是个盲人......

    可一路上都是他在说,孟柯不远不近地跟在江陆身后,时不时回答一句,甚至会走神。她并不怀疑江陆所说那句话的真实性,也不关心江陆会把她带到哪里。

    孟柯又冲他摇摇头,眼神清明:“坏人不长你这样。”

    江陆挑眉:“坏人又不写脸上。”

    孟柯低了下头,嘴里叨叨咕咕:“反正不长你这样。”

    话里低闷的情绪不知道跟谁赌气,听得江陆想笑,但是转念一想,江陆将那股笑意压回去,指指她身后的红木椅:“你坐这儿吧,我去煮面。”

    江陆拎着东西进厨房,孟柯独自坐在客厅,她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背脊挺得笔直。

    客厅布局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四方木桌,两把椅子贴墙放着,外头那侧放的长椅,冰箱和楼梯挨着。

    对面矮桌,老旧的电视机屏幕灰黑,米白色的防尘布搭在上头。右边墙壁挂着两张黑白照,一个穿军.装的老年男性,和一个年轻女人。

    孟柯忍不住看向电视机顶上,榫卯积木拼的拼散的散,一排动物形状的木雕由高到低地摆放,最中间放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间被抱起来的那个孩子应该是江陆,小小的模样还没长开,他板着张脸看镜头,与年纪不符的严肃将抱他的女人逗笑,看向他的目光满是爱意与温暖。

    女人跟墙上照片里的是同一个。

    孟柯望着那张全家福,配合她规规矩矩的坐姿,整个人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中途江陆到客厅冰箱拿东西,看见孟柯坐的规规矩矩像个雕塑,他打趣:“你不难受吗?”

    孟柯:“习惯了。”

    她视线转回来,落到他脸上:“那个是你妈妈吗?”

    “嗯。”

    “阿姨很好看。”

    “是吗?”江陆唇角弯了下,没有苦涩,倒是释然的骄傲,“那她会一直这么好看。”

    孟柯道歉:“对不起。”

    江陆耸肩:“我也习惯了。”

    正说着,江陆手机响了,他看眼来电人接起:“对,在家。”

    他往孟柯手边放了瓶养乐多,无声的嘴形:“等我一下。”说完他转身回厨房,继续打电话:“你来吧。”

    不多会儿,江陆端着两碗面出来,他把小碗推到她面前:“随便做的,凑活吃。”

    孟柯说谢谢:“我不挑食。”

    江陆抬眸看眼她的碗,很配合地没有多说。

    刚出锅的面条热气腾腾,孟柯的碗里放着两个煎鸡蛋,都没有蛋黄,像卧在浅滩倒影里的两朵白云,缭绕的香气扑面而来。

    江陆嘴里叼着筷子,撕开养乐多的铝箔纸,放到孟柯手边。

    孟柯轻声:“你没有吗?”

    江陆:“就剩一瓶了。”

    孟柯低下头刚拿起筷子,院门忽然被人重重踹了下,寂静里的一声巨响,她浑身跟着一震,脸上的紧张来不及收回,还有面对许嘉怡时都未曾有过的畏怯,悉数被对面的江陆看到眼底。

    两人无声对视,孟柯先收回目光,捏紧手里的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江陆去开门,门外的余易泽一手拿烤肉饭,一手不知道拎着什么东西,嘴里咬着烤肠呜呜囔囔,江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催着他赶紧进来。

    余易泽大步冲进来放下手里东西,取下烤肠拿起桌上的养乐多一饮而尽,徒留孟柯想拦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

    “渴死我了。”余易泽顺了顺气,然后他双眼放光,“道爷你做面啦?太好了饿死我了。”

    他刚伸手,孟柯迅速把那碗面拖到自己怀里,用胳膊笼起半个圈隔开余易泽,盯着他的动作眼里充满戒备。

    见状江陆笑了下。

    人愣是愣了点,但还挺护食。

    余易泽立刻摆手:“你吃你吃,我不抢你的。”

    江陆把另一碗给他:“行了,你吃这个,我重新做一碗去。”

    江陆一进厨房,余易泽就拉着凳子坐到孟柯身边:“孟天仙。”

    孟柯夹起一筷子面:“嗯?”

    余易泽想问,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支支吾吾地问:“你什么时候跟江陆这么熟的?”

    来前他打完游戏发现人都不见了,毛哥跟他说江陆带着孟柯走了,打电话才知道是在家,所以余易泽对在这见到孟柯并不惊讶,只是有一点没想通,明明这两人在学校里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怎么就暗度陈仓的他看不懂了呢。

    孟柯抬头朝厨房看了眼,将话题转移:“你为什么叫他道爷?”

    “这个啊。”余易泽眉梢一挑,故弄玄虚地笑:“这可不能告诉你。”

    孟柯也说:“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余易泽啧一声,被她给绕进去了。

    两人闷头在客厅里吃面,十分钟后江陆端着另一碗出来,余易泽正囫囵吞面,孟柯的碗已经空了,她滴溜着大眼睛看着江陆,江陆立刻会意:“还要吗?”

    孟柯双手把自己的碗往江陆那头一推,两只碗的边沿碰在一起,撞出“叮”的一声,江陆卷起一大筷子面放到孟柯碗里,“够吗?”

    “够了。”

    余易泽也把碗推过去,讨好的语气:“道爷,分我点儿呗。”

    江陆知道他是没事儿找事,皮笑肉不笑:“要不我再给你整俩鸭蛋?”

    “草江陆!一年级那点破事儿你要记我一辈子是不是?!”

    “你不爱吃呢吗?”

    余易泽咬牙切齿:“再吃一口鸭蛋老子不姓余。”

    孟柯抬起头,表情是很纯真的疑惑:“为什么?”

    江陆抢答:“你想吃烤鸭蛋吗?”他边说,边将碗里煎鸡蛋的蛋黄扒掉,夹起干净的蛋白放到孟柯碗里。

    孟柯想都没想:“可以不要蛋黄吗?”

    江陆忽的笑出声,带着点点无奈:“可以,让他给你烤。”

    孟柯转头就问余易泽:“你会烤鸭蛋?”

    余易泽腮侧的肌肉跳了跳,一声不吭。

    江陆笃定:“他能。”

    从上学开始余易泽成绩就一塌糊涂,别人已经能两位数加减了,他还蹲在弹珠坑里算不明白自己赢了几颗子。隔壁江陆门门满分,余易泽怕再考不好被余路平揍,跟在还是邻居江陆的屁股后头追问怎么办,江陆那会儿人小鬼大,使坏说要不试试考前吃根油条两个鸭蛋。

    余易泽二话不说冲回家,东浔特产的腌鸭蛋,不仅味道齁咸,吃多了还伤脾胃,语文数学科学社会统共四门课,余易泽足足吃了有八个,吃的直犯恶心都不停。

    第二天余易泽在考场上因为肠胃炎发烧,卷子上的题更看不懂了,画了一堆圈圈,换来成绩栏上无情的大圈圈。

    成绩单是余路平去拿的,本想回家发作,但看孩子这副难受的样子,加上余易泽妈妈被这场病吓得不轻,喝令余路平以后不准这么逼孩子,于是那个暑假余易泽几乎被放养,不用学习不用看书好不快活。

    结果余易泽误会了这层意思,他真以为是自己考了满分,所以余路平才对他格外宽松。

    而这头江开临知道江陆胡说八道导致余易泽生病,把他关在家里一顿狠揍。

    江陆被罚在院子里给他小舅整理账本,余易泽趴在墙头上,一脸天真的愚蠢:“江陆!鸭蛋真管用!我爸都不让我看书了!”

    江陆屁股还疼着坐不下去,他站在石桌旁边微微一笑:“那你要不要改名余鸭蛋?”

    鸭蛋战神余易泽郑重点头:“好!”

    当余易泽在南显巷里奔过来跑过去,欢欣雀跃向每个人宣布自己以后叫余鸭蛋的时候,余路平的脸黑得能刮下一层炭。

    往事再被提起,余易泽脸色难堪,孟柯咬了咬筷子,找到故事里的漏洞:“你是不是忘记吃油条?”

    “你没听过这说法?”余易泽看她还一脸认真的分析,心中感到愕然。

    一根油条,两个鸭蛋完全是无理的笑话。

    孟柯承认:“第一次。”

    对面的江陆吃完最后一口面,靠坐在椅子上,眸光不动声色从余易泽身上挪到孟柯那头,她脑袋埋的很低,声音很细:“也没朋友这么跟我说过。”

    这下换余易泽愣了,他干咽下口水,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你......真的有朋友吗?”

    桌底下江陆当即踹了他一脚。

    余易泽龇牙倒吸一口凉气,他仍旧看着孟柯笑,然后转头瞪了眼江陆,无声嘟囔了句什么。

    孟柯的双手还捧着那只小碗,凌乱的发顶透着丝丝缕缕的光,照进眼底清幽幽的,面色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余易泽还想问,被江陆一把拎起来赶到厨房去洗碗。

    洗碗时,余易泽站在里头问江陆:“我说道爷!前两天我妈想从别人手里买个紫檀木的手串儿,我拍了照片,你帮我看看靠不靠谱呗?”

    江陆擦桌子:“哪儿呢?”

    “桌上,手机相册里。”

    “密码。”

    “314159。”

    江陆看一眼就关了手机:“假的,红花梨压的,真的上面金星儿没这么顺。”

    “牛啊!”余易泽由衷敬佩,他咂舌:“我也想有个木匠小舅,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江陆小舅不仅是木匠,还是个究极怪诞的神棍,就江陆跟他生活这么些年,别的不说,一眼辨木的本领可谓挥洒自如,加上什么桃木檀木能辟邪、桑木柏木做棺材、坟头上面种柳树这种稀奇古怪的知识,一张嘴就能给人莫大的神秘感。

    余易泽这种中二少年由衷觉得:“真他妈帅啊。”

    一切都收拾完毕,余易泽自己打车,江陆送孟柯回家。

    巷子里人影稀少,时不时路过几个步履匆匆的行人,孟柯一步一个脚印踏在石砖上,砖缝里的泥水溅落在她脚边。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深蓝夜色,除去最开始江陆问孟柯地址,一路无言。

    车向红家所在的那条睦安巷没装路灯,只有墙头隔三差五的小灯泡,昏黄的光迎面照拂,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江陆双手插兜步伐缓慢,风车茉莉从墙头垂下扫过他肩膀,藤蔓的影子在墙上慢悠悠地晃。

    孟柯望着前头高瘦颀长的背影,一片花瓣停在他肩头,江陆穿的黑T,映衬着那片细长柔软的花瓣分外清白,她盯着那个白点有几秒恍然,孟柯张开嘴巴想叫他一声,蓦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皱了皱眉,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用力绷紧脊背忍住身体里汹涌的冲动。

    她右手攥成拳头,咬了咬牙,艰难地发出声音:“班长。”

    江陆闻声回头:“怎么了?”

    孟柯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异样:“就送到这儿吧,我快到家了。”

    前头路面崎岖,晚上又黑又暗,路不好走,她走惯了,但江陆没来过。孟柯自知不能过分依赖江陆的好心,只能让他在这停下,这样至少他回去的路上还有光亮。

    江陆站在最后一盏小灯旁,影子被压到脚边,他身形微动伸出手:“孟柯,手机给我。”

    孟柯怔愣没动,江陆的手又往前探了探:“给我。”

    孟柯将手机解锁递给他,看着他低头输入一串号码又拨出去,一阵铃声响起,江陆掏出自己的手机摁灭,存上手机号后,江陆把手机还给她:“再有人欺负你,打给我。”

    本能使然,孟柯不想拖他:“我不......”

    话说一半被江陆打断:“保护自己也不需要理由。”

    江陆说:“老余让我看好你,你打给我,我不会不管。”

    虽然老余只说了在学校,但校园暴力也算跟学校有关,那他也称不上是多管闲事。

    接手机时孟柯的指尖碰到江陆的,她没来由记起晚上的那两只碗,在她心里又撞了下。

    清清润润的声音,在暗夜里带着无名的香气。

    孟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既然她提出,江陆便不再送。

    但他也没立刻走,而是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面色平定:“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那天,孟柯走走停停,她偶尔转过半边身体看过去,江陆就静静地站在那道灯光下,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看见她回头就冲她微抬下巴,一直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她走进家门。

    孟柯也极力表现得很平静。

    直到她推开房门,收到江陆的消息:【我走了。做个好梦。】

    孟柯低头往嘴里塞安眠药,机械般边嚼边回:【晚安。】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