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说陈念不该属牛，她应该属猪。
吃不胖，沾床就睡，即使是在压力最大的高三冲刺阶段，她的睡眠质量也远远领先其他同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但今晚，陈念遭遇了自己二十六年人生中最严重的睡眠危机——她失眠了。
就在她哼着小曲扑到床上，满心欢喜地期待明天再见时，她收到了岑思晴甩过来的一张截图。
是谢子言发给她的，她转发给了陈念。
那上面的内容不多，谢子言还没来得及多说废话，江洄便说“工作上还有点事”，他只得直入主题。
谢子言问江洄谈女朋友了吗，而那个委屈小狗的头像回了一个“有了。”
极简短而平淡的两个字，陈念死死盯着屏幕，看了又看。
在一片漆黑的卧室中，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格外刺眼，但陈念还是看着，久久挪不开眼。
岑思晴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陈念都没接，她只是平静地回复“我没事”，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那张刺眼的截图上。
谢子言虽然人不着调，但办事一向靠谱，尤其是岑思晴吩咐他做的事。江洄也没有必要跟谢子言撒谎。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江洄确实有了女朋友，尽管他今晚送了她一朵玫瑰，还说了些惹人误会的话语。
陈念咬住唇，将界面划到置顶的对话上，点进去。
惠福小区内
工作群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江洄认命般的接下老徐交给他的任务，终于赶在今晚结束之前完成。
学校临时通知，老徐忙不过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洄。
他升了教导主任，好不容易等到学生到他手下干活，可不得好好差使差使。
眼睛有些发酸，江洄揉了揉眼，又捧着杯凉白开站在窗前。
他需要休息会。
现在已经接近十二点，对面的楼层大多熄了灯，只有少数的几家还亮着灯。从这看去，还能看见电视上闪动的人影，沙发上坐着一对夫妻，一个头一点一点，一个边看边吃薯片，掉了好几块也没发现。
江洄突然想起了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一部仙侠电视剧热播，永远精力旺盛的陈念便成天打着哈欠，困到敢在老徐的课上昏昏欲睡。后来他无意间路过她的位子，才听见岑思晴冷笑着问她是不是又熬夜追剧了。
阳光正好移了过来，少女懒懒地换了个方向，继续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好看，爱看。”
向来自律的岑思晴被气笑了，江洄放轻脚步走过去，嘴角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
今天终于遇见了陈念，久违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江洄看着玻璃上印出的自己傻笑着，不觉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陈念的语音通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疑惑之余，江洄一刻也不敢耽搁。
“江洄——你这个王八蛋——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个渣男——”陈念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没等江洄反应过来，她又一把挂了电话。
界面停留在刚刚不过十秒的通话中，江洄茫然之际，突然想起刚刚陈念骂他时话中带着哭腔。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骂了，但他觉得有必要先好好道道歉，安抚好陈念的情绪，再向她问个明白。
消息被拒收了，一个大红色的感叹号格外醒目地黏在他的绿色气泡外面。
而打了五通电话过去，无一例外都是忙音。
换句话说，他被陈念全方位拉黑了。
江洄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平安小区内
骂是骂了，陈念却觉得那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出不去。
她恨恨把黑了屏的手机扔到床上，粉色的手机在灰粉相间的被套上跳起来，又掉到陈念跟前，黑黢黢的两个摄像头一声不吭地盯着她，活像露出了嘲讽的神情。
陈念和摄像头面面相觑，思绪不由飘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时候教育局里不准办尖子班，一中领导暗度陈仓，以暑假训练营为由，把报考一中的尖子生统统叫了过来参加考试。
本来只有三百多个人的，但走关系、拉人脉、送礼一套流程弄下来，生生变成七百多个人参考。
用陈爸陈妈的话来说，陈念能考上一中，还能获得参考尖子班的资格，那真是走了狗屎运。他们也不求陈念能考过，只让她去见识见识一中老师出的题目罢了。
于是不被寄予厚望的陈念就这么一身轻地上了考场。
坐在她前面的是一个高瘦白净的男孩子，脊背挺得笔直，透明的网纱文具袋里各类文具码得整整齐齐。
一块橡皮、一根2B铅笔、两支圆珠笔、三根笔芯，一把直尺，准备得很是充分。
陈念之所以观察得如此仔细，还是多亏了一中的语文老师。
充满墨香味的粗糙试卷上，在密密麻麻的一段文章后，跟着一道冷酷无情的阅读理解题。
用加粗小一号的字体印刷上去的，是不属于原文的一句：“宝玉，你好，你好……”
而底下朴实无华的文字，却透露出出题人“险恶”的用心。
请续写该句，并结合原文，谈谈这样续写的理由。
陈念大惊失色。
短短的一行字，竟然出了两道难题，给的原文还只是黛玉进贾府那一段。
她爱上看小说还是高中之后的事，现在坐在考场上的陈念，不过是一个被家长逼着看《骆驼祥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要连连哀嚎的野孩子，更别提看像《红楼梦》这样高深的名著。
陈念痛苦、绝望，最终决定咬着笔尖，看向前面人的后背。
前面的男孩下笔飞快，几乎没有明显的卡顿，显然比上场的数学考试得心应手得多。上场考了很多高中的内容，仅凭初中所学的知识很难解答。
还好，陈念和数学之间一直有种莫名的缘分，借着初中接触到的知识，她解答起来比前面那个男孩快多了。
现在角色颠倒，陈念一脸惆怅，最后终于在监考老师狐疑的注视下低下头，缓缓写下“好狠的心啊……”
至于理由，陈念只能从日常生活中拼命思索有关宝黛的故事。
所有人都知道《红楼梦》，知道宝黛的爱情悲剧，但少有人真的将原著看完。
陈念向来都是道听途说，现在也只能胡编乱造一通，为自己的冒犯在心里给宝黛鞠个躬，终于赶在下考铃响前交上了填得满满当当的答卷。
她的字好看，又写得最多，戴眼镜的女老师收试卷时扫了一眼，看向陈念的眼神中带着诧异。陈念乖巧一笑，一脸装出来的胸有成竹。
随人群鱼贯而出的时候，陈念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白色的身影，背挺得笔直。
不知为何，她又多看了一眼，才在岑思晴的呼喊声中再度挤入拥挤的人群。
后来，在尖子班的第一次班会上，陈念看到他在台上做自我介绍。
原来他叫江洄。他也考进来了，真好。
喜悦在心底蔓延，两人突然对视一眼。
被陈念脸上的笑意感染，江洄也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心中因为当众讲话的紧张感减弱了不少。
现在回想起初见，想起懵懂的心动，陈念还觉得历历在目。她又一次把手埋在掌心，这会抑制不住的，是滚烫的泪水。
她还活在对江洄的幻想中，却忘了两人其实交际不多。她还觉得江洄是那个单纯美好的高中生，却忘了时过境迁，曾经再要好的朋友最后也不过形同陌路，更何况只是一个暗恋对象。
陈念突然有点想岑思晴，想听她骂自己不争气。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岑思晴打来的。
“念念，”听见电话那头的哭声，岑思晴放软了声音，“江洄打电话给我，说谢子言的事有误会，他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家楼下？他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陈念愣住了，话中带着点别扭。
岑思晴的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这个，我也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说他在你家楼下了。你，你想下去吗？”
陈念没有马上回复，而是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月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整个房间。陈念把手缓缓贴在玻璃上，看见穿着睡衣、趿着凉拖的江洄站在高大香樟的阴影边，仰头看过来。
她和他正好视线相撞。
夜风忽起，江洄的刘海被吹起，显得乱蓬蓬的，但他没有抬手去理，而是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执拗地和陈念对视。
陈念是光着脚走过来的。这几天降温了，即使陈爸怎么耳提面命叫她记得穿鞋，陈念还是在刚刚忘得一干二净。
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陈念忍不住搓了搓脚，看见楼下的江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陈念学过唇语。
隔着眼中的水汽，玻璃和十四层楼高的距离，她还是读懂了江洄在说什么。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喜欢你。
凉风似乎透过玻璃袭来，陈念觉得自己的心湖也被吹开一道涟漪。
“思晴，我跟他谈谈，谢谢你。”陈念挂断了电话，把江洄拉出黑名单，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中突兀地响起，江洄接通电话，迫不及待地开口解释。
“我跟谢子言说的是我没女朋友，回的是有工作了，他删了聊天记录。”江洄依旧仰着头，目光不曾离开过陈念，“陈念，我喜欢你，从高一的时候就喜欢你，毕业了、上大学、考研究生，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
“一直以来，我都只喜欢你。”
他好像丧失了遣词造句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笨拙而固执地一遍遍重复着“陈念，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陈念一言不发，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