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京，几度欲言又止。想说的那句话一吞再吞，被压缩，也被消化，最终挥发成一声叹息。
苏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怎么？吓到了吗？”她拿起烧水壶去水池前接水，“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动作，也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才提一嘴我的想法，你完全可以当耳旁风的。”
“你希望我只当耳旁风吗？”思年低声问了一句。
“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她把水壶放到底座上，按下开关，立马就发出“呼哧”的声响，表示冷水在走向沸腾。
思年转过身走到门口，背对着苏京，少顷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苏京听见他这一句，仿佛是站在平静的湖边，不经意窥见了湖底的秘密，心里莫名一阵惶恐。
拔腿就跑也来不急了。
于是她索性坦荡地说道：“就算你什么也不想要，就算你从不伸手去取，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真的？”思年的语气明显很心虚。
苏京撇过脸紧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
很弱，但思年还是接收到了。
只见他迅速转过身来，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早，生怕还有变数，于是充满期待地问道：“那我也不会失去你吗？”
苏京听完虽绞尽脑汁，却还是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她大概也感到十分苦恼，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何道理，但凡套在她和他身上，就成了“经验主义错误”。
想到这里，苏京又想到那一纸合同，想到那分明的楚河汉界，横亘在跳动的两颗心之间，看得见，听得见，但却永远都无法触碰……实在是气愤大过于沮丧。
也不知是不是气昏头了，她眼睛倏地一亮，像是看见了希望似的，突然振奋起来，然后就一不做二不休地，一步冲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一吻。
吻完就顶天立地表示：“我现在想怎样就要怎样。”
“什么意思？”被吻的在心里问了一句，却又难以开口，瘪了瘪嘴，倒像是受了欺负一样。
“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想做的我也给了个痛快，那么，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别打扰我了，我是真的很需要休息。”苏京说着就走回水池前，从杯架上取下一只水杯，放在面前，明摆着是在下逐客令了。
“苏京你真的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她说。
“……”
他站在厨房门的中间，挡住了身后大部分光线。
狭窄的小屋里黑压压的。
苏京侧着身就像片影子，又薄又透，但轮廓却显得凹凸有致。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再没什么好说，似乎都忘了在与她僵持。
当她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他便默默转过身去。走出房门后，就连关门都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那一片薄影。
这天中午，苏京在食堂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正准备稍作休息的时候，甄娜敲敲门走了进来。
“苏医生，渔村的义诊报告都出来了。”甄娜说着就将那叠报告单，连同手中的文件夹一起，放在苏京的办公桌上。
甄娜走后，苏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熟练地浏览着报告。
一列列精确又死板的数据，会聚在一起，就拼凑出渔村老人们的身体现状，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全部一目了然。
苏京虽然看得很快，但却连细微处都没放过，还好并不十分严重，都是些老人常见的问题。
最后一份是王阿婆的，苏京依然保持着节奏。
王阿婆全名王碧芬，今年八十岁，苏京知道她患慢性胃炎已久，平日按时服药，饮食清淡，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难缠的慢性病。
再看手上这一份报告，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除了抽血化验单上，过低的血红蛋白浓度。
医生给出的标注是“重度贫血”。
结合阿婆的慢性胃炎，苏京凭借敏锐的医生直觉，判断两者间定有联系，于是就找到了胃肠胰外科专家骆霄。
他看完阿婆的报告便说：“尽快让阿婆来医院做检查。”
苏京十分不安地问道：“你觉得贫血和胃病有关？”
骆霄点头道：“像这种情况，不排除消化道持续性出血。所以要病人赶紧来医院，我们好安排进一步检查。”
“明白，我这就联系。”苏京说着就站起身来，箭步走出诊室，真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来到走廊转角处后，拿出手机给阿婆打电话，阿婆接起来刚“喂”了一声，苏京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将体检结果和后续的安排，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阿婆听完先沉默了一阵，像是在停下来做阅读理解，做完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哎哟，不去不去，什么贫血不贫血的？我每天精神好得很，一不头晕，二不眼花，既能吃又能睡，哪会贫血呢？一定是你们医院弄错了啦！”
苏京急得跳起来嚷道：“怎么会弄错呢？这都是抽血检查的结果啊！”
“哎哟，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嘛……”阿婆也开始不讲理起来，“京京，你好好工作啊，不用惦记我，阿婆身体好着呢！”
说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没有给苏京反驳的时间。
苏京当下只觉无奈，对着午休时空空的走廊，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也再来不及多想，转头就拨通了思年的电话。
“喂。”思年在那一端懒懒地答应。
“喂……”苏京逼自己打起精神，要拿出应对考试的严谨，“不好意思，打扰你午休了。”
他毫不客气地回了个“嗯”。
她说：“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一下。”
“拜托我？”思年说完轻轻一笑，稍作停顿，转而用淡漠的口气问道，“说吧，什么事？”
苏京踩牢了边界线说：“阿婆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些问题，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她说什么也不来医院，我想请你帮我劝劝，她好像对你印象很不错。”
“什么问题？严重吗？”思年明显紧张了起来。
“现在还不知道，都要等检查后才能确定。”
思年思考片刻后便说：“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
苏京没想到他如此爽快。
原本准备的解释的长句子，被他一句话打了回去，只剩下一个仓促的“哦”字。
接着他也“嗯”了一声，算是对她浅浅的回应。
这下子正事谈论完了，两个人就都僵在那里，你不开腔，我也不说，好似生出一种默契，斗气一样，也像是某种无声的较量。
还好这时，骆霄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冲苏京挥了挥手，带来一股蓬勃的朝气。
她拾起那一股新鲜的力量，对思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还要上班，先这样吧。”
“你等一下……”他又赶在她挂电话之前说。
“嗯？”
“阿嬷问我，怎么不带你去家里看她，我该怎么说？”
“……”
他接着说：“既然我们是互助关系，那么也请你考虑下我，时不时陪我去看看阿嬷，让她老人家开心，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骆霄来到苏京面前，见她还呆呆地举着手机，又不说话，于是一头雾水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苏京把手机放进口袋，“只是老太太比较固执，所以就多劝了几句。”
“是吗……”骆霄担心地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子，还是缓缓地落在她肩上。
苏京没有反应，还是在思虑心底的不安。
骆霄又加重了一点手劲，捏了捏她。
突然之间，苏京醍醐灌顶，仿佛是被一道疾驰的闪电，击中了心底那一团乱麻。
“学长今天下班有事吗？”她强压着激动的语气问道。
“没……没事啊……”骆霄一脸茫然地回道。
苏京笑着说：“那我请你吃个饭吧，算是谢谢你帮我看报告！”
骆霄摆手道：“不用啊，你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苏京丝毫不接他话茬儿，又问：“你晚上没约会吧？”
“约会倒是没有，但是……”
苏京立马打断道：“那就好，下班后就在咖啡厅等，不见不散哟！”
骆霄一整个云里雾里。
一口气冲到楼梯间后，苏京边下楼边打电话。
接通以后，她先不淡定地“喂”了过去。
芝芝不耐烦地回道：“大中午的，又要干嘛？”
苏京急冲冲地问道：“你晚上有安排吗？”
“我能有什么安排？”芝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就在家混吃等死呗。”
苏京难掩兴奋地说：“那好，今晚我安排你，你就在家等我的召唤。”
“安排我？安排我什么？”芝芝瞬间提高了警惕，“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没什么啊，就是想请你吃顿饭嘛！”
“你这么好？”
苏京笑道：“记得要打扮得精致一点哦！”
“啊？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去一家高档餐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