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骨

    “陈珂!你不许跪他!”

    声音越过人群中将要跪地相送的陈珂,直奔太子的车架而去。

    李与塘生平第一次见到满朝文武全副素白列队城门,只为送一封降书到西凉边境。

    而这封降书正是太子沉钰亲自送出的。

    他的车马被那一声斥责拦下,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陈珂”这个名字。

    李与塘一身红衣站在茫茫缟素中,剑犹在手,只是尚未出鞘。

    “殿下为何要送降书?边境战士苦守孤城,胜败犹未可知却在这时送一道降书去往边境!是想让我武朝将士都成为笑话吗?”

    没有人敢上前拦她,也或者,所有人也都在默默祈祷这封降书送不出去,李与塘的这句话也是他们心底的声音,可无奈的是,武朝国库亏空多年,军饷都是靠士族支持,根本无力再支撑这一次又一次的战事。

    沉钰在车马中看着手中的降书沉默了很久,他卸去冠带,脱去长靴,光脚下了马车。

    他看着明艳如春的李与塘此时愤怒不甘的眼睛,举着降书一步一步走向她,从她手中抽出长剑,一剑刺入左臂肱骨削去整块皮肉。

    李与塘看得最真切,整块皮肉从他左臂脱落,那白骨瞬间被血色覆盖,盛放降书的锦盒也被血浸染。沉钰止不住发抖,喉间隐隐有呜咽之音。

    “你……殿下这是……”李与塘和众人皆震惊,群臣纷纷跪下身。

    沉钰仍高举降书,强忍住抖动的嘴角,“我知道………这是一份耻辱,没有人愿意担此骂名,可这也是……我武朝的百姓唯一的生机,边境将士累累白骨,才换得阁下众卿尚能苟全,可你们能保全他们的家眷吃饱穿暖,有枝可依吗?说到底,我们坐在高阁之上的人纷争不休,争的究竟是什么?”

    “家国不在一纸降书上,而是长在每一具血肉之躯上!以大义诓骗百姓容易,为百姓挽大厦将倾却难,今日之耻,终究是因为我们这些庙堂之人无能所致,我愿意把这份耻辱刺在肱骨之上,望众卿阁老铭记,武朝的每一寸江山都有它的血肉。”

    沉钰说罢,将剑交给李与塘,微微抬起左臂:“李姑娘剑法精绝,想必刺字也是稳的。”

    李与塘此时已经说不出话,那时她刚刚成为李氏一族最年轻的族长,一心想为李家光耀门楣,这一番话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

    她握剑的手几番颤抖,拿起又放下了许多次,她听着朝臣们隐约传来的哭声,强忍着热泪,问他:“殿下要刺什么字?”

    沉钰想了想,“就刺‘仁’字吧。”

    李与塘想起剑尖划过白骨的声音和刺鼻的血腥味,眉头紧皱,她此时望着不远处的株野的城门,出声叫停了囚车。

    “先不着急进城,回去告诉曹子戴,他想要的在城郊雁南别苑,我们去那等他。”李与塘半闭着眼睛,仍然没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杀手有些不服,“为什么要听你的?”

    李与塘抬眼看看他,“因为我知道你们主子要什么,你知道么?”

    杀手想了想,只能吩咐手下回城送信,押着两人改道雁南别苑。

    长兰听到“雁南别苑”四个字眼睛放大,她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审视着李与塘,“废太子沉钰的住所,你……敢去?”

    “有何不敢。”

    长兰凑近她,“你当初……可是差一点成为太子妃的人,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留恋?”

    李与塘像被塞了一条麻绳,想说什么却觉得麻绳的另一端被人死死拽着,她只好别开脸装睡。

    长兰看出她在逃避,在她看来,让李与塘讳莫如深的,不止当初她没有选择站在太子沉钰一边,而是她故意避开的自己的真心。

    毕竟只要见过太子沉钰和籍籍无名的陈珂,是个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雁南别院四面环山,建在一片荒湖之上,累时经年,湖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湖底干巴巴的水草,已经枯黄杂乱的铺满整个别苑。

    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大门上依然贴着“仁熙六年”的封条,当然,字迹早已暗淡,难以辨认,只有李与塘清晰的记着那一年的七月初七,是沉钰生辰的那一天。

    她站在门前望着匾上依旧温润的笔锋,小心藏起眼中不慎翻起的浪潮。

    “李三娘,你是叫我来这看你睹物思人的吗?”曹子戴一脸烦躁,看着这破败的旧别苑觉得李与塘诚心在耍他,他要的是沉钰的下落,而不是一座死宅。

    “这就是你要的废太子沉钰的下落。”李与塘拔剑斩落了门锁和封条,打开了别院大门。

    曹子戴正要说什么,李与塘却没等他自顾自进了门。

    一行人跟着李与塘穿过破败的长亭,处处充斥着死寂的回廊,终于来到落满漫漫长灰的祠堂。

    一具黑漆雕纹的棺椁停放在正堂中间。

    宫变中败落的废太子沉钰饮下毒酒,尸身却不允许入皇陵,只能放在这荒郊野外,无人安置下葬,没有牌位,没有香火。

    曹子戴看着眼前的棺木,不屑道:“什么意思?你不会告诉我,这里边躺着的不知道哪个野狗的骨头,是废太子沉钰吧。”

    李与塘上前吹起棺椁上的一层灰,“仁熙五年,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三岁,那一年你刚会说话时,我曾去看过你。”

    “我警告你……少提以前,我和你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曹子戴眼神立刻变得凶狠起来,拔出剑抵在李与塘后背。

    “我可没刻意跟你攀关系,我只是想说也是那一年,你在高墙里锦衣玉食的时候,有人为了武朝的安稳,不惜担负骂名削肉刺骨远赴边境送一封降书。”

    “那是武朝之耻!竟然与西凉求和,丢尽了武朝的脸面!”曹子戴咬牙切齿,作为曹家子弟,怎么会没听过那个无能的太子远赴边境,阵前送降书的事迹呢。

    李与塘低着头,突然发出一阵低笑,“是啊,那一年我们是又送银子又送公主的,所有人都活在耻辱中。”

    她转过头看着众人,“可是武朝百姓换来了十五年的片刻喘息,有些孩子可以顺利长大,有些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些苗圃终于长成良田,孤木长成巨林,所有该死的罪责,都让一个死去的人承担了,如今你们有了新的困境,有了更加难堪的局面,你们没有人有这个胆量扛起这个责任,所以就还是推给一个死去十五年的罪人,是吗?”

    李与塘声音贯穿耳畔,曹子戴不禁微微抖了一下眼睑。

    “既然你怀疑废太子沉钰尚在人世,不如你亲自打开看一看,看看他的尸骨有没有化作血肉,左臂的肱骨之上,可还有为你们这些人担起的‘仁’字!”

    李与塘用剑指着曹子戴,眼光凌厉充满杀气,曹子戴心头一紧,被这气势压迫的说不出话,但仍强忍怯色,走向棺木道:“那就,开棺,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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