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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心动(一)

    景佑四年,大鸿帝都上京城。

    福宁宫,铅华殿。

    锦云站在桂花树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时不时地回头看向殿内。不一会便看到两个侍女从殿内出来,锦云忙跑过去,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侍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未曾。”

    “殿下向来是不睡懒觉的,往日卯时不到就起来了,这会都快辰时了,怎么还不见醒?”锦云疑惑道。

    “许是昨日中秋,殿下多喝了几杯的缘故?”侍女如是说。

    话是这么说,可锦云自小就跟在长公主身边,最是清楚她的酒量。

    昨夜皇后在福宁宫设宴,自家殿下一时贪杯误了时辰,皇后就留殿下歇在了铅华殿。

    可是再怎么贪杯也只是些桂花酒,不至于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锦云来不及细想,绕过侍女进了殿内,只见自家殿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细看还能看见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唇色惨白,哪还有往日的温润可爱。

    锦云连唤了几声“殿下”,都不见榻上的人有反应,只好先拿出手帕替她擦去冷汗。随后朝着门外大喊“阿双,遣人去请皇后娘娘过来,就说殿下病了,然后再差人去一趟太医署。”

    那名被唤作阿双的侍女应了声是,就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不过半刻钟,殿外一道声音传来:“婉婉这是怎么了?”皇后沈氏走了进来,温柔中带着一丝急促。

    侍女见礼后答道:“许是殿下身体不适,一直不见醒,小人刚刚已经去请御医了。”

    皇后见婉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不忍得心疼。

    “玉娘,再去太医署催催。”皇后说罢伸手去探了探长公主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烧。

    “哥哥……”长公主迷迷糊糊地,“婉儿舍不得哥哥……”

    皇后没太听清,但她听见她喊“哥哥”了。“去请陛下”皇后吩咐。

    这皇后姓沈,闺名舒桐,乃上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帝师嫡孙。

    说来也怪,沈家世代书香,虽说在朝中并无实权,但祖上竟曾辅佐过几代皇帝,先帝十分敬重沈家,因而亲自将沈家嫡孙指为太子妃。

    没过多久新皇登基,虽说入主了这四方城已有四年,但两人依旧是鹣鲽情深,恩爱缠绵。

    沈舒桐十五岁便嫁给邵时禹,又与长公主年纪相仿,在东宫的时候两人就彻夜相谈、抵足而眠。

    后来她住进福宁宫,长公主也没有与她疏远,在宫外看见什么趣事也常常和她说谈一二,如今看到长公主突然这般,自然是心急如焚。

    不出一会儿,御医已经过来了,替长公主诊完脉后也只说是“殿下不胜酒力,又加上梦魇,有些心神不宁”,而后就去开药方了。

    “圣驾至——”小黄门扯着嗓子喊。

    只见那人身长八尺,着大红色的朝服,不顾仪态地边走边将头上的长翅帽摘下递给小黄门,看着像是刚下朝便往这边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皇帝,邵时禹。

    邵时禹坐到床边,轻轻拍着邵时婉的脸颊:“婉儿,醒醒。”

    熟悉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到邵时婉耳边,她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只是口中不停的唤着“哥哥”,额头的冷汗还在不停的冒着。

    邵时禹拍着他的脸颊仍不见醒,只好试着附在邵时婉的耳边低语几句。

    邵时婉惊醒,手紧紧地抓住邵时禹。

    入目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一双深情的桃花眼、高耸的鼻梁、明眸皓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生生愣了半晌后,她将所有的世俗礼节抛之脑后,紧紧地抱住了邵时禹。

    错乱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

    一时是她鬼迷心窍地跑到邵时禹面前,请求他赦免严长泽;一时是她的皇兄告诉她军事布防图被盗,大鸿岌岌可危;一时又是她误饮下那杯含有剧毒的桂花酿,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婉儿,昨夜有人擅闯御书房,盗走了军事布防图和皇城机关图。他逃跑时,我在他左肩刺了一剑,不过我看那人身形与长泽有些许相似,你多多留意些。”

    “殿下,年关将至,臣特意寻了水云间的桂花酿献与殿下,愿殿下平安喜乐,千秋万岁。”

    “陛下当时并未刺中要害。”

    “殿下说笑了,是臣僭越了,只是臣看着这桂花酿,就忍不住想到臣初来时,殿下带臣去水云间时的场景。臣甚是怀念,想来今后再也不会有了,是臣贪杯了,殿下见谅。”

    “皇兄放心,嘉柔身为大鸿的公主,必定事事以大鸿为先。”

    ……

    邵时婉头痛难忍,分不清她身在何处,分不清眼前人是真是假,只有胸口处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真真实实地还活着。

    邵时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好似回到小时候那般,她受了委屈,躲在他怀里哭诉时,他用那张大而有力的手拍着他的后背给她顺气。

    不同的是,这次邵时婉并没有哭,只是一脸惊恐地叫着他“哥哥”。

    邵时禹忍不住想,这丫头多久没有似这般抱过他、唤过他哥哥了,好像自他登基后,她总是一板一眼地叫他“皇兄”,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好了好了,我们婉儿这是怎么了?”邵时禹边说边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还不忘调侃,“看把你嫂嫂吓得。”

    他没有称“皇嫂”而是“嫂嫂”,这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邵时婉顺势说道:“婉儿没事,哥哥嫂嫂不用担心。”自从邵时禹即位后册封她为嘉柔长公主,她便再没有自称过“婉儿”了,总是张口闭口的“嘉柔”,想不到时隔四年再说出来,也并无不同,看来古贤人说得对,称呼不能代表什么,婉儿也好,嘉柔也罢,她都是他的亲妹妹。

    “想来是刚刚做了个梦,吓着了。”她到底还是不忍他忧心,急忙补充道。

    “再歇一会吗?方才御医给你开了些宁神的汤药,已经在熬了。”邵时禹问道。

    “不了,我现在也没什么睡意,倒是有些饿了。”末了,还有些撒娇的意思。

    “也好,你且先梳洗,我着人去备早膳。”

    邵时婉没有反驳,在侍女的掺扶下下榻,绕道屏风后边的尚衣间,看着侍女将沉香架子上的衣裙取下,替她穿好。

    她不禁地望着殿内布局,瞧不出什么。不过也是,自己每每留宿在宫中时,住的都是皇后宫中的铅华殿,每一处的布局样式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更换过的,几年来不曾变换过。

    她揉揉眉间,问道:“本宫昨日喝了很多酒么?”

    “昨日中秋,娘娘设宴,殿下喝了整整两壶的桂花酒。”替她更衣的侍女答。

    “这酒劲起来真是容易忘事,你家娘娘生辰快到了吧,本宫一时间竟忘了皇后芳龄。”她小心试探。

    侍女没察觉异常,只当她是忘了:“娘娘年底就一十九了。”

    十九了?她比皇后小一岁,这么看来现在是景佑四年。

    可是她脑海里多出来的这么些记忆,到底是梦还是事实?

    她闭上眼睛,品味着那万蚁噬心的痛楚。

    属实不像是梦。

    难道这世间真有……死而复生?

    就当是吧,她知道她的想法很是荒唐,可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将那些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说成是一场长达九年的梦。

    “殿下,该梳洗了。”侍女的声音将她思绪唤回。邵时婉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简单的漱了漱口,便坐在妆台前,由侍女替她打扮。

    妆成。一袭红衣称得她明艳动人,正所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当然,得忽略掉她那惨白的脸色。

    此时,早膳已经备齐了。

    “婉婉,快过来。”沈舒桐走向她,拉着她往外间走,“怎么脸色还这般?”

    邵时婉扯扯嘴角,笑道:“估计是饿了,嫂嫂又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呀?”

    “有乳梨月儿、缠松子、七宝素粥、桂花糕,总之呀都是你爱吃的,你皇兄知道你喜清淡的,就连他最爱的鲈鱼羹都命人撤了。”说着说着,连带着邵时婉也笑了起来:“嫂嫂总打趣我。”

    邵时禹听见她们的笑声,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笑陛下穿着朝服就往后宫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不是又纳了什么婕妤才人。”沈舒桐故作抱怨。

    不过这也怪不得皇后这般说,邵时禹刚登基那会,许多臣工都在往他身边送女儿,这两年有些老臣又以后宫无子的名义多次上书举荐民间女子,他拗不过那些老臣,索性就挑几个纳入后宫。不过上书归上书,也从来没有人敢提“中宫无子”请求废后之事。

    邵时婉看着他佯怒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皇兄别听嫂嫂瞎说,我们在笑我们大鸿有一个贤明勤政的陛下呢”

    可不是勤政吗?昨日中秋,人月团圆,今日本是臣工休沐的日子,皇兄硬是把那帮臣子弄过来上朝。

    “是吗?”邵时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甚是好看。

    “那自然是,皇兄如此聪颖过人,又勤政爱民,定能福泽万世。”

    福泽万世么?邵时婉想到上一世,军事布防图被盗,她不敢再往下想。

    “皇兄可听闻‘鬼面杀神’?”她脱口而出,未经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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