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再相逢

    人来人往的茶肆里,对坐的一桌安静莫名。某种紧绷的气氛让店小二飞速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结结巴巴说了句“客官慢用”后走得跟有狼在追一样。

    晏逢舒给面前的茶杯满上一杯茶,放下茶壶时内力一运,将茶杯稳稳当当推向桌子对面。

    像是尘封的密室终于被推开,滞涩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简许接住晏逢舒率先抛出的和解信号,还是没忍住:

    “你就傻乎乎站在那里给人杀?”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翠色的衣袖,晏逢舒道:“我有分寸。”

    “晏逢舒!”

    “嗯,我在。”

    软绵绵的一拳打入棉花,简许撑起来的老虎架子霹雳哐当的散架,对面心仪的姑娘依旧是往常的模样,腰间层层白纱扎好狰狞的伤痕,让她能挺直脊背。

    “……”月白衣衫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眉头,终究退步,“逢舒,在年节之前解决。”

    无论是怎样的选择与结局,新年我们回教门。待鞭炮与烟火点燃,又是岁岁年年。

    说是退步也只是退了一步。

    相知数百年,心知简许不会再退,晏逢舒眨眨眼,承诺道:

    “我答应。”

    对视的两双眼眸同样漆黑,没坚持过十个吐息,就有一双慌张地错开了视线,盯住自己的茶杯: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就在这时,有两人牵着一匹马路过茶肆,交谈的声音顺风落入晏逢舒耳中。

    “这马一直不吃东西……”

    “……不好交代,再试试别的食物……”

    她随意的看过去,就看见一匹无精打采的枣红色马,马驹背着马具,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等等……那个是!

    只见马匹胸带上本该悬挂杏叶的位置,被人挂了一圈乱七八糟的陶瓷片儿,尽管可以看出主人努力地把形状往枫叶捏了,但稀碎的手法完全无法拯救破碎的结果——丑的奇形怪状。

    晏逢舒还记得殷晗灰头土脸蹲在窖边结果端出这样一盘东西欲哭无泪的表情,还有同梯唐飞羽的冷嘲热讽:

    “那套玲珑瓷你能烧出来全靠运气,怎么这就飘起来了?这弄的是什么?我记得你想烧的不是风铃吗?拿走拿走,别说是我教的,丢人。”

    “那是小学妹烧的风铃?”

    一直用余光关注晏逢舒的简许顺着关注之人的目光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放下茶钱,就向牵马的人走去。

    “这马是七天前一位客人寄养在我们马行的。”

    在金钱攻势下,牵马的两人很快就详细交代了那日的情况。

    “大半夜那位姑娘敲开了我们马行的门,当时还下着雨,她很着急的样子,把自己快跑瘫的马寄养后就带着另一匹马离开了。”

    简许与晏逢舒对视一眼,晏逢舒问道:

    “那位姑娘腰间是不是有一柄朱红鞘的剑,剑柄是乌木的?”

    “对对对,两位认识那位姑娘?”

    “我们师出同门,你们还记得她往离开的方向吗?”

    果然是殷晗。

    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简许抢在晏逢舒之前问道。

    “往西南去了。对了这位公子,既然你们是同门,这马……”

    牵马的人看了一眼同伙,同伙接上话道:

    “我们带它跑了几个草场,但这马一直不肯吃东西,这样下去饿死我们没法交代啊。二位既然认识那位姑娘,不如带着马一道去找,也许见着主人它就肯进食了。”

    “有道理。”

    见简许爽快的接过缰绳,两人松了一口气,离开前同伙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对了,那姑娘叫它红枣。”

    晏逢舒目光沉重:“西南方,殷晗是在往她家赶。”

    “放心不下就去看看,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时间,图个心安,没事儿的话也能蹭个饭。”简许口头上这样说着,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你去。”

    但晏逢舒思索片刻后拿过简许手中的缰绳,回答道。

    念头一转就明白了晏逢舒的顾忌,简许也不纠结:“是我欠考虑了,小学妹太脆,被你的恩仇旋涡碰一碰都得碎。红枣交你照顾,扛着它跑太丢脸。”

    “我觉得那个画面不错,你扛走吧。”

    “免了再见不送!”

    “哈,”晏逢舒轻笑出声,“一路顺风。”

    这样说着,她突然看见面前的人侧过脸,也错开她的视线,惯带笑意的唇抿出紧张的弧度——

    “我很快回来,你等我。还有……小心。”

    晏逢舒直直盯着同梯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侧脸,唇角笑意加深:

    “看在这次你救了我一次的份上,等你回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侧过去的头豁然扭了回来,简许想也不想:

    “我先提!我想听你吹碧海潮生曲!”

    晏逢舒转头牵着红枣就走,简许不明所以:“诶有必要走那么快吗?等等你说了你会答应的!”

    “我!答!应!”

    对着晏逢舒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简许摸不着头脑,又念着小学妹那边的麻烦事,只得仄仄化光离开。

    ——————————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来的那么晚!我恨你——”

    “爹,娘,朱朱,还有夫子——你为什么没来,都怪你——”

    殷晗任由怀中紧抱住的小孩扑腾的拳脚砸在自己后背,也不管数日前客栈挨了刀的伤口因赶路与击打重新迸裂,只是用力把张楠的头按在肩窝,不让他直视光明。

    等到进了昔日后山的秘密山洞,她抱着张楠靠着岩壁坐下,随手撕下袖口的布条蒙在张楠眼上,开口发出的声音如同吞了碳般沙哑:

    “……我给你弄点吃的,布条不要取,不然眼睛会坏。嘶——”

    张楠狠狠一口咬在殷晗肩头。

    还真是……属小狗的。

    头向后抵在岩壁上,殷晗由着小孩发泄,手指在他快要哭背过气时拂过睡穴。张楠头一歪,沉入黑暗的梦乡。

    她似乎与真实的世界隔了层纱,理智驱使着她安置好楠楠,又生火煨上米粥。当坐回楠楠身边,处理干净他口中的残血时,仇火慢慢烧穿那层纱,让悲痛与悔恨扑面而来。

    直到看着有血滴落在楠楠脸上,殷晗才察觉自己几乎要咬碎下唇的力道。牙齿放过相依的唇,她用大拇指抹去孩子稚嫩脸庞上的血珠,用力闭上双眼。

    蒙去楠楠的眼睛,不只是因为他在封闭的木箱里困了三日暂时见不得光,更是殷晗不敢看入那双眼睛——

    她不敢在那双眼里看到恨意,看到伤痕。

    往日里男孩睡觉就像晒肚皮的乌龟一样,四仰八叉,偶尔梦到自己成了大侠,嘴里“嘿哈”两声,挥挥手蹬蹬腿再翻个身继续睡。

    而现在,他团成煮熟的虾,双手抱住自己,睡梦中眼泪慢慢浸透黑色的布条。

    殷晗从洞中的箱子里再翻出一个枕头放在楠楠怀中,看着他不知不觉抱住枕头。她再伸手,轻轻虚握住楠楠不住发抖的手,在彼此温度的传递中,殷晗终于有勇气开始思考。

    ——凶手是一个人,刀剑双修,剑路走快,刀路横野。

    除了张叔张嫂,其他村民都死于快速的刀剑毙命,没有反抗或是逃跑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凶手用了迷药,先杀了其他人。其次动手的地方,是学堂,最先殒命的是夫子。

    稚童们苍白的脸与课桌上遗留的小小的血手印闪过殷晗脑海。殷晗记得王夫子倒卧的身体边,一盏摔碎的青花玲珑茶杯上,凝固着暗红的血迹。

    她擦不干净透明菡萏上厚重的血,就如同擦不干净所有人身上的血一样,反而让锋利的陶瓷边缘划出伤口,殷红的新血覆盖褐色的痕迹。

    嘴硬心软、下得一手烂棋的小老头原来讲课时都用上了自己送的杯子;村里相比五年前又多了六个她不认识的小孩,四个男孩两个女孩;朱朱头上戴上了楠楠送的发绳,用了她教的编法却编的比她还好,应该是挑选了编的最好的那根……

    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前所未有的仇恨。殷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从记忆里抽丝剥茧。

    ——屠村的人针对的是她殷晗,而且非常非常恨她。

    张叔张嫂的……尸体上,刀剑的痕迹交错重叠,由地面与墙壁的血迹可见,那人就像猫捉耗子一样在折磨他们,才能让墙壁上满是流柱状血迹。地上大面积的擦拭血迹也是……

    也是张叔张嫂……试图匍匐逃离留下的。

    还有楠楠,在强迫他目睹全程后,凶手把他锁在柜子里,特意留了呼吸的缝隙,分明是要将人活活饿死在黑暗中。

    ……何等深仇,何等大恨,又是何其……可恨!

    ——他能找到张家村,是因为那封在离开法门后寄出的信。

    房间正中央木桌上的云纹漆盒没有沾上一丝血迹,是在一切都发生后放上去的。木盒里她手作的月饼被全数碾成碎片,撕碎的家书沾上了油,呈现半透明的状态。能浸染到那样的程度,信在漆盒里有很长一段时日。

    ……那封信,在离开她多远的距离就到了凶手手里?

    殷晗从怀中取出一物,重重包裹的手帕被打开,露出一截黑漆的提手。提手只留下短短的一截,两端的端口标志着它是生生被人掰断的。而托黑漆的福,提手内侧,完整保留了五个凝血的指纹。

    而屋内踏过血迹留下的脚印,在27~28厘米左右。同样长度花纹的脚印,在因为落雨而泥泞的屋外留下的深度较浅。

    身高与脚长的比例大约是6.88。

    身高在一米八以上的瘦高男性,同时使用刀剑,与她有仇,而且将对她的恨毫不犹豫地迁怒到无辜者身上。

    柳江镇,卫家,她寄信的信驿,那家黑店。

    殷晗抿住唇上不断流血的伤痕,隔着衣服摸到背后已经开始发炎的刀伤。

    安置好楠楠后再走一趟。

    如果能验证那个想法,那么这仇,不愁找不到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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