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有间客栈

    “张叔张婶楠楠,

    见字如晤。

    前信提及此年中秋佳节晗欲归乡同庆,奈何途中生变,不得不回转教门。所幸事情已经解决,晗亦平安无事,访友后便踏上归途。延宕数月,书信先行,以安叔婶忧虑之心。

    书信篇幅有限,不足以道出晗游历江湖所遇趣事十之一二。待晗回来后,再细细与叔婶道来。

    楠楠素来对江湖有兴趣,他年已有十二,晗欲教他粗浅练习些拳脚,强身健体所用。

    随信所附,是晗在教门做的月饼。厨艺不熟,晗已经挑了长相最看的过去的月饼了!也许回来后得婶婶指点指点,也许还有进步空间。

    环境所限,此信匆匆。未及细语,望叔叔婶婶见谅。

    晗笔。”

    “十两银。”

    柜台前的掌柜掀起一边眼皮,扫过信封上所提地址,左手账册右手算盘,手下拨珠声如珠落玉盘,自成一篇乐章。

    好贵。

    自法门离开已有数日的殷晗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为了能及时将自己亲手做的月饼送到,她一翻衣袖,让十两白银出现在柜台上。

    掌柜也不掂量,打一眼扫去就继续埋头自己的账簿,口上道:

    “出门左转五里有客栈,慢走不送。”

    殷晗没急着离开,她从袖中翻出自己记账的手册,在巴掌大的纸张上记下这笔支出明细,方笑道:

    “我路过那家客栈时,门口插着的黑白两色旗上黑下白。掌柜,你推荐黑店的行为好吗?”

    “法门的弟子,走的又是文武双修的路子,在北面集市上买了刘娘子的东西,还会放过这边的黑店吗?”

    殷晗低头看见自己护腕上朱红的法门标志,忆起集市上头戴白花的刘娘子与老妇人哭到半瞎的双眼。她拎起放在一边打包的整整齐齐的芝麻饼,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道:

    “我有心,掌柜也有意啊。请了。”

    老妇人声声如泣,道出独子与黑店争执最后被草席一卷沉江的哀痛;丧夫之妻戴孝持家,泪水洗过的眼眸含着清澈的恨意。

    她有心在收了刘娘子赠送的芝麻饼,便是应下这一桩任务;掌柜有意,在认出殷晗护腕上的标志后点明方向。

    也许是同情刘娘子与老妇人,又也许是借刀杀人。但殷晗既然已经提前收了报酬踩了点子,无论有无掌柜这一句话,她也不会轻放。

    待腰悬长剑的陌生法门弟子离开后,掌柜停下拨弄算珠的手。珠玉之曲乍停,桌上油灯照不见的昏暗里,现出一道身形单薄的黑影。黑影哑声道:

    “很好。信给我。”

    掌柜右手覆盖住算盘上所有算子,道:

    “小店在武林中替人送信有数十年,为客人保全信件是小店立身的职业素养。讲出多余的话已经过线,人客官从我手中要信的要求,我不能满足。”

    霎时间,刀光一闪而过!

    “我以为你该是识时务之人。”

    威胁入耳,寒刃贴脖,掌柜不为所动,重复道:“人客官,从我手上要走信件的要求,我不能满足。”

    “嗯?呵呵呵。”

    听出言下之意,黑影冷笑数声,回刀入鞘,身影没入黑暗。

    威胁不再,掌柜伸手拨亮油灯,看清殷晗留在桌面上的书信。黄纸信封上,棱角锋芒的字体将家乡写的柔情;信边,云纹漆盒封盖严实,飘不出盒中酥香。

    “江湖总是离人愁,游子归乡,迟惊变。”

    言毕,掌柜拿起黄铃一摇,黑衣覆面的下属从侧门进入,恭敬垂首。

    掌柜放下摇铃,吩咐道:

    “快件加急,去吧。桌上的十两银归你,再去账房领三百两银,做买命钱。有了这笔钱,你母亲的病就能痊愈了。”

    “掌柜!我、我……”

    “出事的几率在五五开,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赌。”

    颤抖的手最终还是伸向了桌上的银两。

    江湖世道,三百一十两银,便叫人将性命放上赌桌,换得一命。那要多少价钱,才能让一切杀戮的源头消失?

    “上个月的大头花在伙食上,花了整整三百两。咳咳,游历在外,各地特色美食自然不能错过。而且因为习武饭量陡增,也吃不胖自然就多吃了点……”

    “50.37%的恩格尔系数,还好还好。因为不在教门领不到教门的任务,自然也没奖金。收入来源主要是收缴马贼强盗,还有帮富家小姐解决跟踪狂、采花贼等……”

    “结余九十八两银。快入冬了,给楠楠他们添一套棉衣,今年能陪他们过年关。那就再给张婶打一副手镯,给楠楠打一只串红绳的小金牛。他今年十二岁,正好本命年。我不信这些,图个吉利而已,反正隔了一个时空,唯物主义也找不到我……”

    “去看文霓也别忘了礼物,送个贵点的头花吧。”

    单手翻着自制的账本,殷晗心下盘算,眼睛不离纸面,脚下准确避开所有障碍。待走到她今夜要住宿的客栈外时,正好账本一合,所有想法尽敛,只肖似一个普通的江湖散客。

    “店家,一间上房,两碟小菜一壶茶,堂食。热水亥时两刻送到房内。”

    解剑置于桌上,殷晗挑了临窗的位置落座。店里的小二先送上了茶水,殷晗提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双手捧着茶杯凑近嘴边,让余光越过杯沿慢慢在店里溜达一圈。

    放在上辈子,殷晗不会对木质椅子腿上不明显的暗色污渍留心,也不会关注脚下木地板缝隙里残留有什么灰尘之外的东西,更注意不到厅堂角落几桌看似无关的人来来回回的眉眼官司。

    “这位人客官,您的白菜烧豆腐、桂花年糕来喽——”

    挽着袖子的店小二一手端着一盘菜,平凡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他熟练地越过堂中挨挨挤挤的桌椅,眼见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殷晗脸色一变,“小心”二字脱口而出,却没做出反应,只眼睁睁看着她点的桂花年糕随着店小二踩滑飞离托盘。

    她甚至能看到洒在年糕上的蜜渍桂花在夕辉中飘起来的轻盈身姿。

    “咚——”

    有什么东西落地了,但绝对不是糯唧唧的年糕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或者瓷盘碎裂的声音。

    殷晗瞬间觉得还不如让三秒钟前她还在心疼的桂花年糕掉在地上算了。

    店小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撞在了殷晗落座的桌子上,手上漂亮的接住了两碟菜肴,没有浪费粮食,只恰好撞落了殷晗放在桌上的明缜剑。

    殷末箫赠予殷晗的他年轻时的佩剑,剑柄还系着殷夫人手编的红色平安结。

    这店小二真是撞得好凑巧。

    殷晗气结,急忙俯身拾起明缜,空门大露毫无防备的背影落入有心人的眼中,让他们确定了这是只误入的肥羊。

    估计是哪家话本看多了、会两手拳脚功夫就溜出来的大小姐,女扮男装连身形都没乔装,腰还没门口那只大花瓶瓶颈粗。不说那镶着好大一颗石榴石的玉冠子,就看她那么宝贝的那把剑……

    暗中观察的几人对视一眼,有了结论。

    “对不住这位客官,小的不是有意的……”

    店小二慌里慌张地冲直起身的人赔着笑,风里来雨里去磨砺的粗糙的脸挤成一朵菊花,眼中尽是掩不住的惶惶。

    他用这样的演技骗过不少有良心的人,他有把握眼前这个公子装的女娇娥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面容姣好的人客哪怕心疼地轮着袖子从头到尾擦了好几遍放在膝头的佩剑,也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

    “没事儿……没事儿。”

    他做感恩戴德状千谢万谢地离开,回头对上同伙的眼色,便知道不急于一时。

    依照对江湖人的惯例与姑娘们普遍偏甜的口味,店小二回头端上了一盅醪糟糯米丸子,放在待宰羔羊的右手边,淳朴的脸上现出歉意的笑:

    “人客官抱歉哈,我送客官一份酒酿丸子,就当赔罪了。”

    如果不是知道其中猫腻,殷晗很难防备这样一个看起来友善的百姓。

    她重新把明缜挂回腰间,从此打算再不在吃饭的时候顺手解下。虽然这次是有意展现一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小白形象,然而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殷夫人编的平安结都脏了一点点,沾到的还不止是灰尘。

    殷晗都有些后悔自己看清了地缝里的东西。她举着筷子戳了戳劫后余生的年糕,软糯的米糕在金黄的桂花衬托下愈发洁白,可殷晗已经失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转用汤勺搅搅酒酿汤圆,红色的枸杞随着白色的醪糟在泥盅里打滚,边缘白透的小汤圆探头探脑地起伏。就在这时,殷晗察觉数道暗中观察的视线更炽烈三分。

    哟嚯。

    心中挑眉,殷晗放下汤勺。

    目光冷却。

    殷晗重新拿起汤勺。

    目光回温。

    殷晗再次放下汤勺……没有放下,她舀起一勺糯米丸举到嘴边,嘴皮都几乎要挨上汤勺了。

    目光更加灼烧。

    但殷晗又放下了。

    这时她感觉自己后背都要被人盯穿了。

    于是她自言自语:“有些烫啊,还是等段时间再吃吧。”

    背后的目光彻底移开了。

    试探出只有这后面端上的小汤圆加了料,本着节约与留存体力的心态,殷晗就着茶水,将桌上的两碟菜肴慢条斯理吃了个干净。

    殷晗早已注意到店小二路过自己的频率越来越高,估摸着再不动这别开生面的饭后点心,后面的人就要抓狂了。

    终于,在店小二僵着笑脸就要过来的时候,殷晗勉勉强强喝了两勺冷掉的汤水,遗憾道:

    “好可惜,吃不下了。”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三步开外把桌子都要擦秃噜皮的店小二听到。

    他太阳穴上青筋一跳,垂下眼皮遮住眼中煞气,快步上前:

    “客官这是你房间的钥匙,二楼左拐第三间,热水待会儿给您送上来!”

    待灰色的身影转入二楼消失不见,堂中一直坐着的几人放下手中几乎要捏碎的茶杯,咬牙切齿。

    “这娘们儿两道菜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磨叽!”

    “还嫌烫,真是细皮嫩肉,就是不知道……嘿嘿。”

    “老三老毛病又犯了!”

    “嘿嘿嘿……那个药啊可好用了,哪怕就她喝的那两口,也保准她没走出第三步的力气!”

    楼上消失的灰影突然又出现在楼梯口,楼下瞬间消声,沉默莫名。

    殷晗探出个头,对小二喊道:“小二,麻烦先帮我端盆热水来!”

    她怕晚上忙到没时间洗剑穗。

    “好嘞好嘞,这就来——”

    店小二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回应道,看见人又消失不见,他恶狠狠地转头对着自己的同伙低吼,

    “闭嘴!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

    油灯下他的眉目皱成一团,不复平和,倒像是夜里的老鼠,黝黑的眼里凶光闪闪,骇得几人诺诺应声。

    白瞎了个子,个个都是没脑子的。

    店小二低声安排道:

    “还是按老时间行动,管你们事后怎么闹腾,现在把你们的皮给我仔细了。”

    “老二迷香别忘了放,老三你进门先把那剑拿到手,老四老五,你们带着麻袋守在门外,还是把人搬到地窖去,懂了吗?”

    “是是,老大。”

    我这算是钓鱼执法吗?

    早吐了口中米酿的殷晗背靠着房门,听着楼下窸窣的动静让钥匙在手指上转圈。虽然这般打趣自己,她心里却是一片森寒。

    这伙人,可真是熟练啊。除了刘娘子那可怜夫婿,这吃人的黑店,也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明明菜肴味道就不错,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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