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南渊帝都。
细密秋雨接连下了几日,宫墙内阴冷怵人,天还未亮,萧澜公主的銮驾就赶在宫门敞开时驶了出去。
雨天路滑,西街的路更是泥泞难行,銮驾缓了下来,在距离傅侯府数丈之地停顿。
车帘掀起,萧澜走下车,一身月白长裙,拢着狐皮披袄,淡眉杏眼也敛不过浓密眼睫下的泪痣,衬得她娇艳明媚。
前行几步,她望向破败府邸若有所思,贴身侍女慧琴正候在她的身旁恭谨地撑着伞。
銮驾里同行的人此时小憩醒来,觉察到外面的异样也跟着下了车。
世家贵女打扮,年龄与公主大致相仿,她撑伞走近问道:“萧澜,怎么了?”
萧澜没有回答,双眉微微皱起,推开了傅侯府的大门。
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进去,里面却空无一人,唯有凭墙上地上的斑驳血渍和四周的凌乱残痕还能看出这里曾发生过的杀戮。
“因果报应。”她冷淡的唇边掠过一抹嘲讽的笑。
慧琴也冷漠地瞧着眼前的景象。
倒是同行的贵女受不住血腥腐味捂住了口鼻,有些怔忡地问道:“昨夜禁军拿下的乱党是傅侯?”
此话一出,慧琴机灵地伸手招来侍女慧筝,语气关切,“永华郡主还是先随慧筝离开这里罢。”
“先回车上吧,一会说。”萧澜温柔接过话茬。
永华颔首,温婉的眉宇凝重几分,腕上用着力抓住慧筝往回走。
待她离开,慧琴才轻声回禀:“殿下,有人。”
才盯着一处的花坛细看,听她一说回眸萧澜瞥了一眼后上方的楼阁廊桥,语气不悦,“拿下。”
将雨伞递回,慧琴从底下伞柄里抽出一把软剑,运气一二,使了轻功便飞了上去,三两下就用软剑将他钳住。
剑弯成弧状,中心最锋利的刃此时离他的喉头不过几寸,慧琴持剑站在他的身后,有些不耐烦,“又是你。”
闻声的瞬间,红伞已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萧澜轻功上了廊桥,落定时伞倏然收拢于手中。
淡淡地看着他默然半晌。
“杀了吧,下次皇后娘娘总该换人了。”萧澜摆摆手。
那人一听连忙拱手求饶,“殿下手下留情,我虽跟了殿下几日但未将殿下的行踪悉数禀明。”
萧澜走近与他对视,丝缕青丝沾染雨珠,眸中也似晕了水汽,像江南的远山看不出底色。
她笑了笑,“你叫什么?”
“在下傅东哲。”
“你是傅侯府的人?”眸底一抖却神色未变,萧澜依旧淡定轻语。
“是。”他回得坚定,眼中不惧丝毫。
萧澜示意慧琴收剑,转身看向廊桥下,风雨正洗刷着府中血土,应该过不了几个时辰这里就将看不出原貌。
“好在傅家还留了人,皇后娘娘有心了。”伞骨在手中断裂,木屑毛刺划破掌心的皮肤洇出鲜血。
傅东哲立于身后,躬身作揖道:“殿下此言差矣,娘娘并不知道在下的身份,且况正是谢军斩杀傅军,娘娘若知也不会留我性命。”
萧澜似乎并不意外,将破伞顺手给了慧琴,指尖轻叩木栏,“哦?那你是想向我投诚?”
傅东哲愣在原处。
见他没有回话,萧澜转头看向他,笑笑道:“你是觉得我少问了一句,你如何知道是谢军拿下的傅军,对吗?”
他点点头。
萧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抬手示意他继续。
傅东哲轻咳两声,“皇后娘娘乃谢氏家主,今早却向陛下奉上了傅侯兵符。”
“所以东哲,你觉得傅家是受谢氏陷害不该烙下乱党罪名是吗?”
“难道不是吗?”
傅东哲攥起了拳,眼神坚决不容挑衅。
她还偏偏靠近他,用更大的劲将他的拳头舒展,“不是。对帝王来说,身为臣子,拥兵自重便等同乱党。”
声声掷地,雨声残响。
傅东哲惊讶地张口,将想说的话吞进腹中。
“东哲,我这没有你的一席之地。我手下虽皆怀有血海深仇未报,但都只是江湖中人。"
萧澜站上栏木,往后倾倒。
“再者,你尽可向皇后禀明,萧澜不惧。”
她略一歪头,娇花般的笑容浮现出一瞬狡黠,袖中的绫缎飞出缠上不远处的树干,她借力落在花坛旁。
“慧琴,送人。”
待傅东哲离开,萧澜才从花坛中取出一块布条,上面赫然写着“孤女”和“皇后”。
这是安插在傅侯府的眼线死前留下的最后线索,怎么会是孤女,难道除了傅东哲还有其他人?若这孤女当真知道当年惨案的真相,她势必要将她寻到。
而皇后谢汝贤与母后交好,且当年带领谢军随父皇北御外敌更无暇兼顾,不该有疑才是,眼线到底发现了什么?
回到銮驾停靠处,此时雨已渐小。
萧澜低声吩咐慧筝:“去查傅东哲和傅家孤女。”
“是。”
慧筝另牵了一匹马往王府的方向奔去。
几步迈上马车,永华早早在车中备好茶歇。
銮驾起步,直上西山。
萧澜接过永华递来的热茶,隔着缭绕的雾气蹙眉看着山路。
雨已经停了,山上的枝条结了冰霜,寒气此时逼入车内。
“傅侯真有谋逆之举?”永华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
萧澜叹息着摇摇头,“错就错在他不该持兵自傲,又不约束好底下的亲族属臣。
纵由他们犯下鱼肉百姓,夺耕农田为私产,殴杀人命等诸项罪状,因此被皇后抓了把柄,收权抄家。”
“可这些罪状不足以判为乱党。”
“是,所以皇后借由这些罪名明面上派谢军前往傅侯属地安抚百姓,实则想控制其军逼其交出兵权,谁料到傅侯反其道而行之,妄想杀出一条血路,被禁军拿下。”
永华听完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眸。
萧澜指尖摩挲着茶杯,见她神色不对,接着转过话题。
“今日私自出宫,又去了傅侯府……不过还好有你在,长公主的面子皇后娘娘总是要给你的,不然这顿罚我可免不了。”
永华面色缓和无奈轻笑两声,两边的梨涡随之浅现,“你也就这个时候知道我的好。”
过了一会,马车稳稳停下。天已大亮,承文阁落锁多年,秋风拂过门檐下挂着的风铃传出清脆悠长的响声。
萧澜脱下披袄,领着永华踩着梯子爬上墙,墙内有一棵大树。她俩刚顺着树干爬下就遇到了一人。
他的眼睛与沈巍很像,萧澜愣了一瞬,除此之外又再无其他相似之处。
只是承文阁藏有多年前的卷宗,私闯这里可不是小罪,当下想了想,也不管这么多了,这人应该不认识她,眼下她也不好暴露身份。
他倒坦然自若:“打扰二位了,因这避人清静,我只是来此阅书习剑,没有其他意思。”
萧澜和永华颔首,表示回应。
言便往藏书楼走去。
在楼内找卷宗的时候,萧澜隔着书架又见到了他,有意瞟了几眼他的穿着,眼神却停在了手上。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比帝都书院的学生还要秀气。
她已然猜出他的身份,警告一二:“北溟质子难道不知,擅入南渊承文阁会引人生疑?”
李元枫拿书的手顿了一下,并未抬眸:“公主难道不知,与北溟质子同闯承文阁会影响名声。”
坊间皆传,北溟质子就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传言有误,她笑笑缓过剑拔弩张的气氛,淡声问了一句:“你是如何认出本殿的?”
李元枫穿过纷乱的书卷向她望去。忽而风起帘动,斜阳透过窗户落在明黄的书卷上。
两人视线碰撞,在柔和的光线里试探彼此。
“敢翻墙进承文阁,敢质问在下,戴凤尾发簪,唯有公主。”他声音笃定而武断,眉眼清冷疏离,“公主如何知道在下是北溟质子?”
萧澜眼睛里的光芒微微晃动,放缓了语气客气道:“殿下腰间的玉佩雕刻的是北溟白龙,在南渊能有此玉佩者唯有元枫殿下。”
说完,转念想到了什么。
知道她是公主,他莫不是故意将玉佩暴露在她面前。
停了一瞬,她收起笑容。
这时永华走来,借口慧琴找他比剑支开了他。
“他为何要暴露身份?”她心存疑虑。
永华摇头,提醒道:“萧澜,你们身份悬殊,不该多聊下去。”
萧澜颔首。还是赶紧找到卷宗离开这里为妥。
只是阿舅说的是一面墙,可墙上皆是书画,没有卷宗。
阿舅当年持节北溟朝堂之上舌战群儒,为两国谋下战场和局,此大功一件才免了牵连死罪,说来嘲讽,如此忠心良臣却出于叛臣之家。
窥伺朝局,登临相位,又暗中重整王军,这几年阿舅一直隐忍不发,很少与萧澜说过心中谋划。
她不可能听错,阿舅昨日多喝了几壶好酒才告诉她这里有母后生前珍藏的卷宗。
仔细打量起这层的布局,总觉得与楼下一层相比狭□□仄几尺。
正想着,听见永华疑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墙缝?”
萧澜跑了过去。不大的缝隙,细看像是“川”字,两边缝隙较宽,中间的实心很窄。
一个念头闪过。
她拿出母后留给她的王氏金令仔细对比,又放到阳光下看金令中间,确为空心。
试着将令牌对准缝隙插进去,却在一半的地方卡住。
又换了一面,将有“王”字的那面朝向左边,这次成功放入,金令刚好露出在外一寸。
咯噔一声响,她试着推了推墙,里面果然是一间密室。
径直走了进去,唤永华进来。
永华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密室,却停步摆手道:“我替你望风。”
萧澜扫了一眼,里面全是些金银玉器,北溟的瓷器,西幽的琉璃,还有不少大儒的书法画作。
书架上都是卷宗,和一封书信。
光线昏暗,她拾起烛台旁的打火石,咔嚓几声点亮了烛火。
拿着它放在了书架旁,明亮的烛光映着她侧脸清晰的轮廓。信上没有落款,她小心地拆开,眼睫轻抖。
“澜儿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阿母已经不在了。
照顾好自己,受什么委屈了就跟你阿舅说一声,他会替你做主。
我王倾的女儿要活得潇洒自在。
屋里的东西都是阿母留给你的,也不知道你长大了会喜欢什么,就都挑了些。
卷宗里是兵法策论和经商之道,说不定你日后用得上。
阿母永远爱你。”
泪水打湿眼睫,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字。
满室安静,唯有细碎哽咽声。
她恍惚想起,母后那时病得很重,也跟她说过,若是走了,照顾好自己。
思及此处,胸口一片酸涩。
门外传来永华关切的询问声,她回了一句无碍,深吸口气,平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