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雨淋湿的山坡湿滑无比,棠梨一路向下坠,肌肤被密林间尖锐的石子和枝桠割破,不断的磕撞,她浑身痛得快要散架。

    不知过了多久,坡度渐缓,打斗声也远了,棠梨终于被一棵大树截停。

    此处已是密林边际,不远便是陡峭的山崖。

    疼痛侵袭着神经,她挣扎了半晌,撑着酸痛的身子站起来,湿润泥土的清香和浓重的血腥气糅杂在空气里,不断往鼻尖涌。

    棠梨朝气味的来源望去,瞬间瞪大了眼。

    沈淮礼挂在不远处大树的枝干上,大雨冲刷之下,他左肩伤口淌的血仍染红了银色铠甲。

    他棱角分明的脸浑然是惨白颜色,寡冷的眉头紧锁,正昏迷不醒。

    天助我也。

    棠梨全然顾不上身上的伤,屏住呼吸,一步步朝他靠去。

    “世子殿下,三小姐!”

    忽然,一声吆喝打破了林间寂静,原是沈府的马车夫寻到此处,一个转身,正巧四目相对。

    棠梨眸光一沉,自知避不开,只得扯了扯唇角,迅速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面容。

    “太好了!”马车夫大喜过望,毫无防备朝棠梨跑了过来,“奴才方才趁乱躲了起来,多亏了这马儿忠心一直跟着,才得以逃跑!”

    棠梨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来时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她怔目凝望,车厢千疮百孔,原本华丽的装饰此刻破烂不堪。

    即便知晓舅舅行事一向缜密顾全大局,见此情景,棠梨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晚些下车,想必此刻不是被流箭扎成筛子,就是被砍刀大卸八块。

    一边的马车夫正竭力背着沈淮礼往外走,见棠梨在后头发愣,忍不住催促:“三小姐,这儿实在危险,您快上车!”

    棠梨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就奴才一个,”马车夫恭敬回答,以为棠梨害怕,又劝道:“小姐不必担心,车辙痕迹还未消,想必沈府的人很快就能寻到这儿了。”

    马车夫背对着棠梨,浑然不知身后那道柔弱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如铁。

    方把沈淮礼放入马车,他脖颈处忽觉一阵凉意,随即猛烈的剧痛传来。

    马车夫惊愕回头,张了张嘴,可被割破的喉咙只能发出低沉咕哝,不消片刻,身子便栽倒下去。

    棠梨将染血的匕首随意一擦,面无表情地收回,又一脚将马车夫的尸体踹下山崖,随后向四周望了望。

    沈淮礼虽不慎中箭,可他带来的部下皆是骁勇善战,想必如马车夫所言,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事不宜迟,棠梨立刻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拥挤的空间内,她不得已近距离地低头看向他。

    日光从马车破碎的帷幕中漏出,轻飘飘落在少年郎精致的面颊之上,从眉骨至鼻梁画上一道险峻的分割线。

    他单薄的眼皮紧闭着,长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浅灰色的阴影,清冷矜贵浑然天成,犹如谪仙堕入凡尘。

    然而棠梨的目光不曾过多逗留,而是一路下滑,定在沈淮礼光洁的脖颈之上,随即缓缓举起利刃。

    突然,面前男人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

    棠梨神色骤变,收回的刀刃险些划伤手掌。

    心头狂跳,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淮礼,生怕他看清了方才一幕,极度紧张之下,她浑身血液都沸腾着往脑子里涌。

    “棠梨。”

    仿佛命运的宣判,沈淮礼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暗哑。

    似乎刚醒来,他视线略有些涣散,“这是哪儿?”

    见沈淮礼没有异样,棠梨终于松了口气,面上忙遮住神色,换上惊喜的表情:“二哥,你终于醒了!”

    沈淮礼愣怔了少顷,晦涩的目光聚在棠梨脸上。

    面前的少女面容清纯如雪,明媚的杏眼盛着细碎日光,那清澈眸凝视着他,浮出一层怯生生的水雾,双颊也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叫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若他没看见方才一闪而过的刀刃和她眼中浓重杀意的话。

    沈淮礼唇角淌过一丝残忍的冷笑,正欲一剑把棠梨砍死,可中箭麻痹的四肢却难以动弹。

    更不幸的是,这暗箭诱发了他身体里陈旧的毒伤,一阵熟悉的剧痛从伤口处肆无忌惮地蔓延,沈淮礼咬紧牙关,竭力不让她看出自己的虚弱。

    而那畔,棠梨早已调整好心绪。

    她深知自己单打独斗绝无胜算,只得一边打量着沈淮礼的神色,一边压着语调用委屈的语气向他诉苦,以求让他放下戒备,再寻良机。

    “方才你我一并摔下这山坡,幸而被侯府的马车夫寻见,本快脱险,谁知又遇到贼人拦截,我只能拖着你躲进山林,可那马车夫忠心,为了保护我们,竟与贼人缠斗落下山崖!那贼人走后,我好容易才将你送上马车。”

    “幸好二哥你醒了,我方才真是怕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呜呜呜……”

    车厢窄小,棠梨的身子本是虚虚压在沈淮礼身上,说到激动之处,恍若真情实感,猛地扎进他怀里,低低啜泣起来。

    沈淮礼被这忽然的柔软扑得措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向棠梨,她也恰到好处地仰起头看他,微红的眼眶蓄起晶莹泪珠,顺着白皙面颊滑落,犹如受惊的小兔。

    二人的呼吸在半空中浅浅纠缠,沈淮礼脑海中有片刻的错乱,但迅速被更深的狠戾取而代之。

    “是你救了我?”他声音沉郁。

    “搭了把手罢了,”棠梨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羞赧,又试探询问:“二哥,你现在可还好?”

    “没什么大碍。”

    沈淮礼心中无比讽刺,面上仍强撑着,用全身力气坐直了身子。

    他仿佛若无其事,又低声问道:“阿梨,能否为我拿些水来?”

    温柔和善的虚伪声音让沈淮礼自己都感到恶心。

    他如今身上毒发,力气恐怕不如棠梨这一女子大,何况若再不饮水,不消多时便会喉咙紧缩窒息而亡。

    棠梨并未起疑心,见沈淮礼如此信任自己,反倒松了口气,连忙应下起身。

    转身的瞬间,沈淮礼目光下敛,阴郁的情绪如暗潮在眼底翻涌。

    从棠梨故意摔倒使他中箭到方才一晃而过的刀刃,他无比确信,面前这看似娇弱无辜的女子决心要取自己性命。

    父亲体恤旧部下,收留棠梨做义女一事,他远在南方已有耳闻。

    只可惜,她要恩将仇报。

    看着面前棠梨清澈的眸子,方才那抹浓重的杀意又浮现在脑海里,他的心像是浮在半空中,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起来。

    感受到沈淮礼炽热的目光,棠梨倒水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眼神飘忽着躲避。

    “有些凉了,我兑点热水。”

    她假意温柔地分散着沈淮礼的注意力,而藏于指甲缝的毒药正借着身形遮挡,一点点洒在水里。

    “不用了,拿过来。”沈淮礼忽然出声打断。

    分明是寒意陡峭的初春,棠梨握着杯子的掌心却莫名出了一层薄汗。

    她定了定神,浅笑着将水递到沈淮礼手中,他接下的瞬间,她清楚看见他动作里的迟疑。

    沈淮礼低头看着水面微漾,只是若有所思,视线垂在棠梨纤细的手指上,并未急着喝下。

    须臾,他抬起头来,唇角噙着温文儒雅的笑意,柔和的目光落在棠梨脸上:“阿梨辛苦,不如你先喝,剩下的给为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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