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雁还是第一次参加灯会，她生于慈航宗，长于慈航宗，就算是出行也只是随着宝元真人，且从不在一地停留太久，因而没见过这般盛大的灯会。

    朱雀街明如白昼，好似空中万千繁星到人间游玩，又有弯月高悬，万里无云，夜空澄净。

    道路中间有穿黄绿色短打的打铁花艺人指挥着人们再让开些，他扬起滚烫的铁水，空气隐隐在燃烧，铁水在腾空的那一瞬间，散作漫天繁星，真真是“铁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即使是灯火通明的灯会上，这也是最吸睛的一幕。

    “好漂亮！”

    她今日梳了个飞仙髻，斜插茉莉花簪，穿嫩绿色齐胸襦裙，外披素白色开衫，此刻正因眼前震撼的景象而张大嘴，赞叹的话语到了嘴边也只剩下一句“好漂亮”。

    身旁的男子手里拎了盏白兔花灯并七八个油纸包裹，长身玉立，一双多情桃花眼宠溺地盯着孟寒雁，也不催促她继续向前，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皎皎月色下，她们的影子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缠绕不分离。

    她们的相遇太过平平无奇，是人潮涌动的街上的一见回眸，是偏僻转角的再见倾心，说不清是谁先动了心，道不明又是谁先付了情。

    当飞扬的铁花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时，现场的气氛也升至最热闹的阶段，孟寒雁眨巴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幕。

    起初，只是很小的橙红色光点，之后，光点轰然炸裂，明亮的星线以光点为中心炸开，像是天边的烟花，然后，越来越多的光点出现，越来越多的烟花绽放。

    孟寒雁一直集中注意力，眼睛不由酸涩，她放心地向后仰，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身后坚实有力的臂膀。

    灵动的少女灿然一笑，抬起头看他，歪着头，“我累了。”

    只三字，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李泽远将手里的东西暂且收起，只留了那盏点着红眼的兔灯，拥着她走出喧闹的人群后，蹲下身子，等着俏皮的姑娘趴上来。

    其时，风光正好。上有繁星闪烁，无数明灯挂树梢，下有佳人在侧，河边人影相依偎，他就那样背着她，不急不缓地在河边走，只是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孟寒雁环着他修长的颈，有乌黑的发不经意扫过她的手，于是她捉住发，一根一根地数，她突然问：“你怎么没有白头发？”

    这话问的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李泽远却痴痴地笑着，好声好气地答道：“你忘啦？我们是修士，哪会那么轻易就生出白发。”

    她勒得更紧，把他的那缕发丝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们就不能共白头了......”

    微风似乎也知道情思，将那话一遍又一遍地送到他耳中，共白头......

    他笑起来，扭头看背上的少女，被她捉住的那缕发传来刺痛感，他看着她，一双眼亮得吓人，“此生我只心悦你一人，只愿与你长相守、共白头。”

    怕自己说的话太严肃，吓到绿衣姑娘，他便垂首，抿唇，“再过几月，大雪封路，到那时，你可愿陪我走一遭？”

    姑娘勾起兔灯，眼里映出小兔子调皮的情态，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嘴角溢出十二分笑意，低声道：“好。”

    那时棉絮般的大雪会如约到来，而她们会一起走在覆盖着厚雪的路上，任那白雪淋头，乌发生黑，只盼今生共白头。

    他背着她，晃过挂满花灯的铺子，晃过锣鼓喧天的灯王评选现场，一直走到那颗高大长青的红枫树下。

    枫叶四落，无依无靠地漂在水面上，有时会碰撞到水面上的花灯，被花灯裹挟着过桥流向城外。半明半暗的桥，映在水面中，恰好近似圆形。

    天上一轮月，水中一湾月。青年背着她的姑娘走到桥上，姑娘看向水中月，他看向姑娘。

    待看得腻了，他就背着他的姑娘到处走，也不拘地点，随意选个方向就去了，有时也会停下给他的姑娘买些零嘴。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可以这样逛一晚上，只是越是不想发生的事越会发生，忙碌的城主脱下那身华服只带着个小丫鬟与她们狭路相逢。

    彼时月至中天，路上游荡的人也三三两两结对回去，李泽远背着孟寒雁再一次绕过枫树后，正要去与褚云姝约定的那个位置会合时，刚好碰见沈妙姿。

    她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孟寒雁的睡意荡然无存，直接从李泽远背上跳下，忙整理褶皱的衣衫，还险些扭伤了脚。

    沈妙姿没在意这些，眉眼含笑，轻笑着递上两盏灯，是象征着爱侣的比翼鸟，还特意上了色，两盏灯间又用红线连着，分明是特意给她们准备的。

    孟寒雁懵懵地看向已显出几分威严气度的女子，忽想起自己前几日还在戏弄她，颇有几分难为情，她拧着眉，低头不去看她。

    “两位道友，这几日多有冒犯，奉上一花灯望两位能略宽恕妙姿。”

    她姿态放得低，可浑身气度矜贵，说这种话也不显得失了颜面，反而让人夸赞她的识时务。

    李泽远耳朵一动，发觉沈妙姿对她们的称呼变了，当即收了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正色道：“城主大人盛情难却，我和雁雁受宠若惊，一时间忘却言语，还请大人勿怪。”

    他伸手接过花灯，又谢道：“谢过大人美意，逢此佳时，那就提前恭祝大人时运亨通。”

    早在沈妙姿开口时，孟寒雁也就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好在她迅速转头遮掩了过去，她倒是想不到沈妙姿竟那么快就夙愿得偿。

    不过，这与她无关，她们是过路人，除了恭喜这位新城主，也没什么能做的。

    她索性随着李泽远一起道谢，言毕，又送上一份贺礼，全了礼数。

    沈妙姿颔首，“二位亦如是。”

    拖去那身沉重压抑的玄衣后，她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又了却了心事，也有心思搭理这几个入她局破她局的修士，念及后事加那份奇妙的因果，她还是命人赶做四盏花灯，图个彩头。

    她算是微服私访，一路上也不是奔着寻人，只是到处走，能碰见就是缘，碰不见就改日再送。

    好在，没多久，她就碰见独自一人的褚云姝，虽有些奇怪其余几人为何不在，然她不纠结这些，大方表明来意。

    “……无论道友有何想法，但自此之后，于我沈妙姿而言，我们之间的恩怨全部一笔勾销。”

    褚云姝哑然失笑，柳眉上挑，“城主有这般心思自然极好，那云姝也不好拂了城主美意，只盼日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能看出沈妙姿身上隐有大变，想必是得了什么机遇，难得的是沈妙姿还能摆出这样谦卑的态度再次来赔礼道歉。

    一袭紫衣蹁跹，她轻笑着，她们与这位新城主的确是再不相欠了，兴许日后也不会再见，也就不该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了。

    沈妙姿展颜，侧头却看见不远处的徐逸之孤身捧着盏冰灯，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对着他微一颔首，便利索离开。

    “城主，接下来我们是去寻孟姑娘和李公子吗？”

    始终在她身后一步的江篱努力追赶她的脚步，稚嫩的面庞上是显而易见的纯真。

    沈妙姿放慢脚步，摇头，“不，我们不是寻人，而是出来玩，讲究随心而至。”

    “哦——”

    江篱拉长声调，目光追着沈妙姿，她们走过每一条街，路过每一座桥，最后还是遇见了孟寒雁和李泽远，顺利地交托了最后两盏花灯。

    之后，沈妙姿抬头看了眼月色后，竟挥手让江篱回去，江篱没有拒绝，俯身后退，她想，城主也是需要自己的私人时间的。

    卦师占卜出的日子不仅有难得的烈日更有清澈的月光，沈妙姿伸手想要抓住月色，却只能徒劳地看见那抹光穿过掌心。

    抓不住，她也就放手，只是手指微动，撤去施展的小术法。

    为了行走方便，大部分修士在凡人聚集的城池里都会使些混淆视线的术法，以图不引人注意。

    沈妙姿借凤凰玺也能使用灵力，不过是看沈天骄演示一遭，她就学会此术法，甚至还能熟练使出，而今她撤去术法，便有不少人认出新城主的面貌。

    “城主姐姐好！”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从她身旁跑过，也不忘给她打个招呼。

    年龄稍长的老人见了她更是欢喜，“城主也来逛灯会？怎么没带灯？来来来，我这里有一盏，城主要不介意，就收下吧！”

    沈妙姿没有推辞，从容地收下花灯，不多时，两只手里就提满了灯。

    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就因天色太晚而散去，沈妙姿提溜着十几只灯，信步走到桥上，俯瞰桥下人群，嘴角勾起睥睨的笑。

    看着民生百态的新城主笑得开怀，她提灯，一盏也不落地带回府里，又把那些灯吹灭后安置在书房里，随后一笑离开。

    这些灯安静地待在阁子里，岁月磨灭了它们的色彩，却无法摧毁它们的意义，它们将会见证一代卓越城主的崛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