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厢沈妙姿苍白着脸从江篱所住院子离开后，一路游魂似的乱晃，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书房。

    她匆匆瞥过，却看见如豆灯火在书房摇曳，沈妙姿凄苦一笑，竟是一脚踹开了书房大门。

    沈天骄正收拾卷宗，闻声，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幕，只淡淡道：“你来了。”

    “你早知道是不是！？”

    沈天骄奇怪地看她一眼，却不答，只是说：“天光欲晓，你该去休息。”

    沈妙姿看着他古井无波的脸色，忽地仰面大笑，又挥袖扫落桌案上所有用具，双手撑在上面，再度发难，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既不给我助力又漠然看着我闹得天翻地覆，我竟不知你有如此狠的心肠！”

    两年，她花费整整两年的时光布局，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可笑的是，他一直都知道，既不制止也不支持，只是漠然地看着她像个丑角一样沾沾自喜！

    滔天怒火淹没沈妙姿的理智，她连句父亲都不愿叫，只是癫狂道：“沈天骄，你何其可怜。因为母亲的离开你一直恨毒了我，却只能小心隐藏，这些年，你装的很幸苦吧！”

    被骂心肠歹毒时，沈天骄充耳不闻，只是捡起被打落的书简，仔细清理污迹，然而，就在沈妙姿话音刚落时，沈天骄突然给了她一巴掌。

    “我说过多少次，要尊重长辈。沈妙姿，你现在是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书房只燃一盏油灯，昏黄不稳的灯光只能照亮方圆三丈，桌案这里半面是夜的深沉，半面是灯的微茫，父女两人皆是站在交界处，半暗未明。

    怪异的静默蔓延开来，沈妙姿伏在桌上，看不清神色。沈天骄则一言不发，低头继续整理卷宗。

    少时，沈妙姿缓缓直起身子，一张俏脸冷凝无比，她忽然冷静下来，只是心里依旧燃着怒火。

    于是，她恭谨地弯腰道：“父亲大人，妙姿知错。”知错又如何，她不想改也不会改。

    话毕，她唇边溢出冷笑，“父亲大人可体验过被人嘲笑的滋味？”

    “你可知他们在私底下如何称呼我”，沈妙姿死死地盯着沈天骄，期盼他能做出什么反应，可他没有，沈妙姿的心一下子沉底，她噙着笑，嘶声说，

    “他们叫我‘丧门星’！他们说我就不该出生！不该给你和母亲蒙羞！”

    “我每天晨起后便去城里四处巡逻，见恶事而鸣不平，见弱者则倾力助。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听到他们的非议！”

    自听到“丧门星”称呼伊始，她就尝试着去改变这个形象，为此她游走于大街小巷，得罪了不少人，也获得了一部分声名。

    但是，依旧会有人对她评头论足，只因她多次唤灵失败，比不上父母万分之一。

    沈妙姿恨极，难道没有灵力就要遭受这样的非议，世上凡人众多，为何只有她要被这般对待？只因她的生身父母都是一流天才？

    “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这样努力还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凭什么母亲因为我不能修炼而抛弃我！”

    她对母亲的印象很寡淡，只记得她是一个酷爱桂花的剑客，其余的一概不清楚。

    沈妙姿第一次唤灵是在五岁那年，她还记得那天城主府宾客如云，祝贺声不绝于耳。

    那些人都是慕名来看她这个未来城主的唤灵仪式，可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五岁的她按照母亲的引导将手放在黑黝黝的石头上，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期待奇迹的出现，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母亲由喜悦到失望的神态全都落入小小的她眼中，她母亲甚至不愿意再试一次，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拂袖离去，不顾满堂震惊的表情。

    沈天骄当时打着圆场，命下人送上茶水吃食，可这抵挡不了下面嘈杂的嬉笑声，她被抱着离开了那里，脑海里久久回荡着他们的讥笑声。

    其实父母都有灵力，而孩子没有的例子很多，可那个人不该是沈妙姿，不该是被给予厚望的沈妙姿。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此后再未见过，也鲜少听人提起，可是她知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耻辱，她母亲才会怒而离去。

    每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沈妙姿都会想如何她当时如何唤灵成功会如何，大概父亲母亲会一起教导她，会怒斥那些嘲笑她的人，可这只是她的幻想，她终究没有灵力，终究被抛弃。

    沈天骄将泛黄的卷宗重新摆好放在桌上，拢眉看向她，面无表情，看起来毫无动容。

    “父亲啊父亲，您真是高贵冷漠，好一个不近人情！您知道禅宗无念经历两次唤灵才能修行的事，可您甚至不愿透露分毫给我！”

    沈妙姿面露哀伤，她因褚云姝一番话升起希望，很快又被打入谷底，她以为这就是最难熬的，直到她想起沈天骄有次去禅宗论道。

    她大笑，悲伤却充斥着整个身体。他明明知道，可就是不愿告诉她，不愿给她一线希望。

    “就连外人都比您待我真诚！”看着沈天骄无波无澜的神情，沈妙姿不由出言刺道。

    沈天骄冷不丁开口，“待你真诚的人已被你杀死，连尸身都毁了。”

    “是啊，可惜他没能起到用处，没能让父亲你元气大伤！”

    “怎么，看着我把别人骗得团团转，甚至愿意掏心掏肺给我，父亲很不满意？还是说，因我伤害父亲，父亲感到被忤逆而不悦？”

    沈妙姿接连刺他两次，看他阴沉着脸，放声狂笑，“有时候，我真想我不是你们的女儿。这样我就不会瞻前顾后，挑了几年才找到能够利用的异族恶人。”

    昏礼当日的新郎官确实叫做廖长风，来历不详，善使蛊术，沈妙姿与他周旋多日，才取得他的信任。

    她本意只是想打听是否有能让凡人修炼的蛊虫，却发现廖长风实则以人养蛊，恶贯满盈，杀人如麻。

    她设计让他落崖，只可惜没摔死他。恰巧，那被褚云姝他们救下的“廖长风”也就是魔族牧风不知为何把一颗心系在她身上。

    沈妙姿不过略施小计，就骗得牧风扮作廖长风的样子还承担了推他落崖的罪责。

    牧风此人非愚蠢不可形容，沈妙姿轻松就得知他的来历，就连他家中情况都摸清，可牧风依旧没有察觉。

    由于他太过容易套话，沈妙姿甚至还知道他是如何从千幻之森一路西逃，中间杀过多少人，又是如何扮作别人模样骗取信任。

    此二人实乃一丘之貉，沈妙姿乐得看他们相斗，反正她想要的已经拿到，只需要时间琢磨。

    之后，廖长风养好伤后役使猛兽咬伤牧风，又故意破了他的相才安心来寻沈妙姿又以更完美的修行之法为要挟迫使二人定下婚事。

    只是，与廖长风一样，牧风也是命大，竟然没死，还被褚云姝她们相救，兜兜转转又回了华黎城。

    原本沈妙姿还因利用他们而愧疚，可他们实则手上杀孽无数，她害他们说一句替天行道也不为过。只是她那丫鬟江篱为报恩，主动替沈妙姿行事，声称让她一人造孽即可。

    沈妙姿想到此处，不免长叹，只恨自己不够狠心，否则早就成事。

    她日夜在井下暗室琢磨，最终发现驱动浊气可使成形噬灵蛊虫幼年化，将这种被强行改变吞噬灵力特性停留在幼年的蛊虫放入他人体内，沈妙姿就可获得被寄居的人的灵力。

    此法伤天害理，且不能长久，每过一段时间就必须要重新挑人作为宿主。沈妙姿本不欲用此法，又加上廖长风说有更好的办法。

    她便不再改进此法，决定先让廖长风吐出最后的秘密再动手，可廖长风根本就不知如何使凡人修炼，一切都是骗她。

    沈妙姿又从江篱那里得知牧风同几人一起来闹婚，于是将计就计，用幼年化蛊虫解决了廖长风顺便用沈天骄来试探威力，最后还能通过牧风加以改进，可谓一举多得。

    幼虫确实让沈天骄受伤，不过被沈天骄恶意夸大。且沈天骄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强留褚云姝几人净化幼虫形成的黑烟，正好给了沈妙姿机会。

    沈妙姿父母都是剑修，于是她看上同是剑修的徐逸之的灵力，试图替代。她改动阵法迷惑几人，眼看着就要成功，可由于一些疏忽还是失败。

    她对于修士的了解太少，她没料到被幼虫控制的孟寒雁还能保持清明又凑巧没被阵法波及。她也不知以前都是沈天骄帮她遮掩，她才未被发现。而当她用沈天骄来试探威力时，沈天骄彻底寒心，虽给她机会尝试却任凭她露出马脚。

    如今，她也熟知一切经过，再无转圜之可能。她现在只是想与沈天骄掰扯这些年的事，看清这位父亲的虚情假意。

    沈天骄因她毫无留情的几句话皱眉，转而问道：“无论你有没有灵力，你都是我的女儿，是华黎城少城主，你又何必这般？”

    “何必？你问我何必？”沈妙姿指着沈天骄，神色晦暗，剜了他一眼，恶声道：“父亲大人，您今岁四百一十三，换作凡人，坟头的草恐怕都能变成参天巨树。”

    “可因为您是修士，您外表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灵力。我不想红颜化枯骨，青丝做白发，更不想垂老之际事事要人照料！”

    与沈妙姿关系最为要好的大多是老人，给沈妙姿最大震撼的也是他们。她看着他们弯腰驼背，整日只能坐着聊一些无聊的俗事，看着他们生病时不能自理的狼狈样，只觉悲哀。

    她沈妙姿绝不要沦落到此种地步。她不情愿过凡人的一生，她要修行，她要扬名，她要做三州最耀眼的明珠！

    似乎是被这些话吓到，沈天骄久久不能言语，好半晌，才干巴巴道：“修士也有老去的一天......”

    “不！倘若我能修行，我必不会让自己老死！我可以在战斗中死去，可以在天劫中死去，也可以在阴谋中死去，惟独不会让自己老死！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自戕！”

    掷地有声的誓言传入沈天骄耳中乃至心里，他正视着年华正好的女儿，忽觉自己老了，他背对沈妙姿，轻声道：“你自去做吧，从此我不再管你。”

    沈妙姿知道这是要与自己断绝关系的意思，可她不满意这个结果，她低低笑着，“父亲大人不必如此绝情，我想要修炼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让您展颜，让母亲回来啊！”

    “您想，要是我能修行，母亲定是要回心转意的，到时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岂不快哉？”

    沈天骄身形僵硬，木然道：“不可能的，你母亲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因此回来的。”

    他说的笃定，可沈妙姿清楚知道，他动摇了。

    沈妙姿继续道：“就算母亲不回来，可我能修行后，您不就有底气去找她了？”

    这一次，沈天骄霍然转身，眼里精光大射，却又很快隐没，他说，“我会想办法让你修行。”

    在沈妙姿唤灵失败后，沈天骄也想过法子，可试过几次没用后，他也就不放在心上。后来，他也只是旁观沈妙姿琢磨她的变异蛊虫，他早就知道这法子不行。

    不过现在，他决定再次寻找逆天之法。他赞许地看了沈妙姿一样，深觉自己往日浑噩，竟没想到这一点。

    他与沈妙姿母亲的结识不过一场误会，之后感情愈深，然在他一落千丈不思进取之时，她毅然决然离去，直到他重回巅峰时才再度归来。

    她素来慕强，因他根基受损，此后难以寸进，就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得知沈妙姿不过凡人之姿后，失望离去。

    沈天骄早知她这般性格，却并不反感，但因愧疚而不敢与她见面，今日听沈妙姿一样，他豁然开朗，整理了一夜卷宗的身子也轻松起来。

    “还有一件事......”

    沈天骄心情极好，耐心道：“你说。”

    沈妙姿后退两步，直直跪下，双手并起交叠置于头顶，而后深深一拜，朗声道：“父亲大人，您年事已高，也该退位了！”

    空气隐隐凝重，烛火即将燃尽，窗外灌进一股风，刚好吹灭了烛火，整个书房瞬间黑暗。

    沈天骄徐徐坐下，托起下颌，眸光闪烁，忽而笑了一声。铺垫了那么多，总算说出真实目的了。

    曾几何时，有一青年提前几日在城里宣布他要做新城主，搞得人心惶惶，当时的城主夜不能寐，终日不思饮食。

    某个深夜，青年负紫苏剑，劈开城主府大门，堂而皇之闯入城主卧房。

    青年只一笑，自若地站在众侍卫包围圈内，挑眉道：“这城主一向是能者居之，我看城主大人年老体衰，恐担不起重任，不如退位让贤！”

    现在想起，只觉无比相似，令人唏嘘。

    沈天骄审视着自己独女，走过去绕着她转了几圈，重重叹气，他说，“城主大人还不快快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