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哭。
少年眼珠漆黑清亮,看着她的发顶。
胸前的衣服被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抓住,此刻湿了一大片,哽咽声从那处传来,少女毛茸茸的脑袋抵在那不容他后退半分,而她似乎没有停歇的趋势,泪水似决堤的洪水,将他的衣衫浸透。
每次都是如此,她的头发似乎从没有不乱的时候。
少年浓黑的睫羽垂下,握着剑手僵在身侧,鲜红的血液顺着苍白修长的指节划出一道弧线,没在剑上留下一点痕迹直接滴落在地面。他微微垂眸看见她脖颈后越发浓郁的雪花印,静默片刻,他抬起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搭在洛晏的肩膀,动作十分生疏机械。一道雾蓝色的气流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汇聚到那处,感受到冰凉舒适,她情绪慢慢稳定了一些。
赵子衿扶着姚镜双回来时,场面难说的古怪滑稽。祝先生眉头紧锁看着姜寂洲,陆十六满脸通红,目光躲闪不好意思看姜寂洲和洛晏。
洛晏倒是哭得混天黑地,什么也顾不得。
见她过来,陆十六连忙过去帮忙揽住昏迷的姚镜双。
赵子衿本来也愣了一下,不过当前她还是以黑雪鬼衣的事为先。她神色如常对姜寂洲道,“他跑了。”
他自然是指的黑雪鬼衣。
姜寂洲没说话只是右手放松,驭水剑迅速感应化形自动将自己锁回剑鞘。
洛晏终于收拾好情绪,抽噎着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姜寂洲怀里退出来,她的眼睛是红的,脸也是。姜寂洲胸前原本干净平整的衣衫被她抓得皱出两座小山,灰扑扑带着血迹。
她脑袋有些昏昏涨涨,还是道歉道,“不好意思,姜少侠。”
赵子衿一眼就看到洛晏荷花袖上的血和姜寂洲胸前的血,她担忧道,“你们两个受伤了?”
闻言,洛晏眉心跳了一下,一垂头就看见姜寂洲身侧的血迹,往上是他鲜血淋漓的右手。
想到自己受伤的手,她下意识握紧右手把手缩回荷花袖子里,攥紧了指尖。
看见洛晏慌乱担忧的眼神,姜寂洲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觉得有趣。
少年左手随意扯了扯手帕一角,解开缠在掌心的手帕,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横在掌心,他眉眼淡淡,“小伤,不碍事。”
他那双好看的手,又莫名其妙受伤了。
一句“小伤”轻飘飘,像是小刀子好似扎进了洛晏心里,不疼就是有些难受,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不知该不该露个笑容,吐出一口气,最后还是勾了勾唇角勉强道:“我……没事,也是……小伤。”
赵子衿看向洛晏,她的模样可不像是小伤。
洛晏抿着唇,白皙的小脸腮帮子有些圆,此刻杏眼红彤彤的,活像一只点了两颗红豆的糯米圆子。可怜巴巴又有点故作坚强的可爱。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洛晏乱糟糟地头发,生硬地安慰道,“等回去……我给你看看。”
洛晏一顿有些懵,但还是点了点头。
赵子衿这才拿出刚刚追踪黑袍人的糯米试图再次催动寻物烟,可才看清糯米的模样,她不由惊讶道:“怎么回事?”
洛晏探头看过去,赵子衿的掌心一小把白色的糯米像是烧糊了一般,黑漆漆的。她抬起眼对几人道:“之前我用的时候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还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大约是一个引子只能用一次,寻物烟就会失效。”
赵子衿眉头皱了皱,“罢了,好歹是排上用场了。但有一点我想不通,黑雪鬼衣为什么要逃呢?”
听见赵子衿的话,洛晏心里一惊,连害怕都忘了,转而是巨大的疑惑。
对啊,郑刻这么强,他为什么要逃?文里主角团五个人都到齐全了他都不怕,怎么现在只到了三人,他反而退场这么快?
而且……洛晏又看了一眼现场的情况,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赵子衿、陆十六、姚镜双、姜寂洲都在这,那贺长翊岂不是落单了?洛晏看的书不说有一千八百倒是有的,落单的人在小说里要么是欧皇,要么就是拿盒饭的倒霉蛋!不论主动还是被动。
而贺长翊作为男主角,就算他不找事,事情也会找上他,宋府还有一个钮婆,那就是个定时炸弹!
想到这洛晏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
天哪,万一贺长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她也完了!
她刚想开口,姜寂洲就说话了。
“黑雪鬼衣未必是打不过我们,或许他是有更重要的事,”他看了一眼黑袍人离开的方向,对几人道:“回宋府吧,他肯定会去找王溪。”
洛晏明白过来,郑刻杀不成她,但替罪羊他依然需要。
王溪依然是最佳选择。
她道:“那我们得快些,长翊哥哥现在也在宋府。”
赵子衿眉头蹙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里并没有贺长翊的身影。她和陆十六为了用寻物烟,怕受到钮婆的压制符纸用不了,他们跑了很远,今天一天都没有呆在宋府。
祝先生“啧”了一声道:“这里去宋府很近,就隔了两条街,我带你们抄近路过去,很快!”
正巧这时一尾霁青扇尾小金鱼在不远处现身,飞到了陆十六面前,他抬手点开,信灵散开:
宋府速来!
陆十六一看急道,“五师兄!”
能送信灵说明人现在没事,几人对了对眼神,跟着祝先生往巷子里奔去。
*
寅时,天下起了蒙蒙小雨,临州城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中。
平时,莲花街再怎么热闹,这时候也是休憩之时,只剩下街头打更人的声音,今日却格外喧嚣。
宋府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十几个身材强壮的剃头匠打头,官兵亮出白晃晃的刀吓唬他们也无济于事。
官兵们身上多多少少挂了点烂菜叶。
“还我们公道!”
“狗官!还我们公道!”
叫骂声越过高墙,对里头的却造不成任何影响。
宋府内外完全是两种景象,府外混乱不堪,府里却点满灯烛,明亮如昼。白色的蜡烛放了遍地,围成好几个圈,火焰在雨里跳动,光线微弱。宋府好似没有活人的气息,安静得可怕。
贺长翊胸口像堵着一块石头,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而温青枝进入宋府后,竟然无法保持人形。
“贺公子……”温青枝扶着头摇了摇,脸色愈发苍白,“府里有厉害的阵法……有东西在抓我……我不行了……”
她方才说完,贺长翊手里的伞自动合拢,温青枝消失无踪。
贺长翊拿着关掉的伞,左看看右看看语气焦急,“温姑娘!温姑娘!”
他手里的香分明还燃着,耳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玉瓶迎上来颇为客气,似乎并不在意他带了一群剃头匠来搅场子。宋玉瓶弯弯绕绕地哄骗他赔笑脸,就是不允许他见王溪。直将他带到了旧祠堂里,贺长翊这才看清那口枯井旁边插满了香,还挂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纸。下方一圈是几盆盛开的绣球花,一簇簇生机勃勃,正值花期。
但味道有些奇,闻着并不像绣球花的味道,像是参杂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他看不懂!
一定是这些东西害得温青枝无法现身!
思及此,贺长翊上前就大手不客气地扯掉了几张怪符,还要再动时却被一只手阻止,“贺公子!”
贺长翊抬头,惊喜道:“王溪!”
王溪的状态很差,面色很白像是刮了一层墙粉,一双眼布满蛛网一般的血丝,细看很是骇人。
贺长翊眉心一紧,道:“王溪先生,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带回来的人,不……鬼真的是温……呜……”
贺长翊话还没说完瞳仁猛地放大,后脑一片麻麻的。他目光瞥向不远处的伞。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大力束住,浑身动弹不得。
他被定在太师椅上,当下就意识到自己被人施了咒。贺长翊瞪大眼睛看着刚刚按住他的小厮,全是不甘和愤怒。
小厮模样的人走上前,在王溪耳边说了什么,王溪吐出一口气:“知道。”
王溪手颤抖着握成拳头,走到贺长翊身边,眼神都在用力,声音带着微微不稳的气息,“贺公子……得罪了。”
他一扬手,几个人上前将贺长翊连人带椅子抬到了枯井旁边,香烛之间,缭绕的烟雾熏得他眼睛发酸,止不住的疼。
贺长翊说不出话只有喉咙里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他有些懊恼,怎么没人告诉他王溪这么厉害?!
宋玉瓶也变得犹豫:“王溪贤侄……”
到了这时,王溪已经懒得伪装了,他凝了宋玉瓶一眼,语气冰冷,“大人,容不得你后退了。”
此时宋明已经被抬到枯井边,他也坐在一张太师椅旁。魁梧的男人显得太师椅体量很小,像是往脸盆里塞了一只羊一般滑稽,宋明此刻虚弱不堪,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胸前的纱布还渗着血迹。
跟在王溪身边的小厮目光落在贺长翊身上,瞧了一眼,默默退到一边。
此时王溪手一扬,几张符纸飘飘悠悠而下,燃烧着落在绣球花上。
像是变戏法一般,火焰燃尽,绣球花全数消失,围着枯井的花变成一盆盆小小的辣椒树,姿态蓬勃,枝头挂着白色的小花。
宋明方才醒来当即目眦尽裂,眼底盛满恐惧,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这时贺长翊抬起眼看见门口奔进来一群人,他眼睛一亮,喉咙里呜呜出声。
赵子衿一行人闯了进来,后面的百姓也蠢蠢欲动。
王溪抬头看着几人,也是不知对谁说的,洛晏只听到一句,“围起来。”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不知谁先尖叫了一声,本就混乱的秩序直接崩溃。
“黑雪鬼衣!!”
“啊!!!”
“傀人!”陆十六震惊。
几百个百姓里不知何时混入了傀人,他们听着操纵像是闯进羊群的狼,还未曾露出獠牙,羊群就已经自乱阵脚。
洛晏被赵子衿揽着躲开推推攘攘的人群,姜寂洲护在两人身前。
本来他们已经打算行动了,但没想到下一刻局势又清明起来。
傀人自发站到了人群外围,像一堵墙一般静默不动。
一切突然得让人措手不及。
刚受了惊吓的百姓安静不少,人人自危。
洛晏眉头紧锁,主要是因为王溪。他的状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动摇了,开始抗拒不了,也压制不了雪花印,带着这个印记平淡如水,如履薄冰过去五年,他早就被侵蚀得只剩下一副躯壳,再经不起一点刺激逆反的情绪。
第二件事,方才她看到王溪用符纸了。
他怎么能用的了符纸?
那张符纸是朱砂所绘制,红色的带着字符。并不是钮婆的手笔。
还是在宋府,文里钮婆藏匿之处。
身边的两人也发现,所以此刻他们才没了声。赵子衿指尖不动声色,指尖催动一张符纸慢悠悠朝着贺长翊而去。
王溪注意力全在宋明身上,好似并不在意人群里再出什么乱子。
枯井旁边,宋明已经吓得几近昏厥,全身的肌肉痉挛起来。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物,狼狈地嚎啕起来,完全没了平时威风的模样。
王溪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刀,很小的一块刀片,刀刃很薄,很是锋利,带着银光。
他走到贺长翊身边,却并没有做什么。
到了这时候,饶是宋玉瓶关心则乱也发现了异常,他想上前却来不及了,那圈青椒树为成的法阵起效了,将他阻隔在外。他的手掌被灼伤,瞬间红肿起来,再无法往前一步,只能眼巴巴在外面瞧着。
王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划下。此一招,声东击西。
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宋明的脖颈。宋玉瓶瞬间崩溃,
“儿啊!儿啊!”
洛晏看得心底一惊,抓住了姜寂洲的袖子。他微微垂眼,“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她怔怔地摇头,难以置信。
王溪……杀人了?没有给宋玉瓶父子辩驳的机会,直接杀了宋明!
文里,王溪只是让他们父子认罪而已。
王溪道:“王某曾觉得,若是杀了人,王某此生便是真的行差踏错,所以未曾起这样的心思。”
他说着笑起来,“可下午王某见到一人,听了一席话,突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人是非死不可的。”
他看着宋玉瓶,眼神透着一股残忍的冷意:
“他同我说,犯了错就该承担。”
“杀了人就该偿命。”
“宋明此人,没有理由不死。”
“作恶之人,光让他们认罪有什么用?”
洛晏倒吸了一口气。
宋玉瓶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痛如绞。
“明儿!明儿!”他大叫着,却无能为力。
“叮——”很轻的一声,王溪手里的剃刀掉落在地。
他面色平静了很多,说是一片死寂也不为过。
那张苍白的脸上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的意志和情绪。
众人看见青年沉默良久才转身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道:
“我乃王溪,临州人士,今年二十有六,是临州书院教习先生,志不在传道授业解惑,未能以身作则,教导学生,此为第一过;王溪游历四方五年,撰有《临州杂记》三册,终章夭折,恒心不足半途而废,此为第二过!王溪立心不稳,做黑雪鬼衣弃善作恶,为祸临州,此为第三过!”
他微微垂眸,眼睛突然红起来,
“……五年前,王氏二郎为剃头匠,桀骜无能,没能保护妻子温氏青枝,令其尸骨无存,此为毕生大过!罪,不可赎!”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深深鞠了一躬,身形消瘦像一根老树一般沧桑,
“王溪有罪,特向临州各位受难百姓……吾之亡妻!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