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棋还未过半,岷南已经回到了亭中。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他的表情看上去严肃、正经,让沈筠知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听他的消息。
“有人比我先一步去查了这件事。”
沈筠知心中一紧,难道此局中还有多方势力插手?
不过紧张也只是一瞬间的,木已成舟,还是想想怎么把事情解决了为好。于是沈筠知开口问道:“是谁?”
“太子太傅傅闻雁。”
纪献川看着对面的姑娘从紧绷着一张小脸,到听罢岷南的话突然露出了个——应该说是有些无奈的表情,还十分不满地扁了扁嘴。
轮到他开口说话时嗓音也沾染了些笑意:“既然傅大人如此热心,他查到些什么。”
“今日身亡的钟公子钟义,是钟家二房的一位歌姬所出,钟不满答应钟二老爷,事成之后让他们这一房顶替大房当家。”
“钟家大房就这么任由他们骑到自己头上?”沈筠知嘴上问着事情的细节,却看纪献川落下一子吃了她四五颗,连忙急声道,“你下慢点儿。”
纪献川十分“听话”地放慢了落子的动作:“钟家这一辈都是些草包,对于大老爷来说,不过是隔壁死了个庶子,不会想到自己将要大祸临头。”
沈筠知支着下巴思索着,不知是在琢磨棋局还是在琢磨着钟家,少倾开口说道:“若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钟家大房,让他们去窝里横,大房能撑多久?”
“最多三四日,二房背后有人出谋划策。”
沈筠知素手一翻,在角落里落下一颗,吃去了六颗白子,狡黠一笑:“大房背后,也该有人出谋划策。”
就像这棋盘上的黑白子,不过是些死物,还得看执棋之人如何排兵布阵。
纪献川见她已经有了主意,把捏在指尖的棋子放回了棋罐中:“今日就下到这儿吧,夜已深了,沈小姐还是早些回家。”
她对围棋这东西本就没什么兴趣,只是从前刻苦练习“宅斗技能”的时候学过一些皮毛。眼下已经找到了破局之法,自然拍拍手,十分悦然地谢过了纪献川,准备打道回府。
刚起身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道:“左右已经求了将军良多,想必您也不介意再多帮我个小忙。”
纪献川失笑于她得寸进尺,点了点头应下:“沈小姐请说。”
“岳老的师傅被江宁知府扣在自己府中,我离开江宁时他老人家拜托我想法子把他带出来。”
“此事交给岷南去办。”
沈筠知咧开嘴角露出一排碎牙,一本正经地行了个蹲礼:“如此我便替陆老谢过纪将军了,往后若是有什么大事该不该做拿不准的,记得来找我。”
她给出的回报虽然听着荒唐,但却是真心实意。
“好。”
“纪将军不用送了,我记得出去的路。”沈筠知脆生生地说着,看向同她一起站起身的纪献川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遂带着跟她一起来的小可转身离开了湖心亭。
纪献川还是看了候命的小厮一眼,示意他跟上去。始终站在亭外的岷南迈上了石阶,垂下眼看了看桌上的残局。
“主子,您下棋什么时候这么……乱七八糟了。”
“若是和谁下棋都要挣个输赢,多无趣。”纪献川又坐回了桌前,动手清理着桌上的棋子,又将最开始独坐时的那个残局一一摆上,“去问问母亲的意思,钟不满,她想让他怎么死。”
“是。”
檐角的风铃随风而动,扫走了些沉闷之气。
“主子,您是因为沈小姐所说的以‘预言’相助,才决定帮她的吗?”
纪献川轻扫了他一眼,失去了钻研棋谱的兴致,所幸将手中的白子丢在了棋盘上,打散了规整的棋局。
“你和奉西呆久了,也学会了嚼舌?”
岷南收紧手臂紧贴着身侧,低下头应了句“不敢”。
纪献川站起身,拿过桌上摆着的棋谱向外走去:“人终有一死,提前知道了结局又如何。”
神祀坡的洪水不难躲,但若有一天轮到他的时候,他无处可逃。
他并不是因为沈筠知许下的“回报”才出手帮她,只是母亲很是喜爱沈三小姐,他们父子两人尽不了心的地方有人帮忙补上空缺,他一个举手之劳替她料理了这些小麻烦,又有何妨?
*
当天夜里,沈筠知借口说春风堂的事还未处理完,与叶漫华打了招呼便挑着灯去了听风院。
沈筠珏那边果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拜托傅闻雁用了些手段,拦下了钟家递上去的奏折。沈筠珏十分认可她准备从钟家大房下手的对策,俩姐妹一直商量到后半夜,才把计划制定周全。
沈筠知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有些酸乏的眼睛:“今晚我就在你这儿凑合一晚吧,太晚了,我走不动了我的好姐姐。”
说着就像软了骨头似的往沈筠珏身上靠。
沈筠珏抬了抬肩膀,示意她起来:“赶紧洗漱去,困了就躺床上去睡。”
待到两人终于都躺进了被窝,沈筠知翻了个身把头枕在胳膊上,看向已经闭上了眼的姐姐:“有一件事,算我先斩后奏,还要请姐姐原谅我。”
沈筠珏掀开眼皮,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说吧,什么事,要是让我生气,明天让澧兰扒了你的皮下锅子。”
“那也没这么严重。”沈筠知嘟起嘴,又变回了平躺的姿势,“我为了能让纪献川答应帮忙,跟他说以后要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大事,可以来找我,我让我姐给他算算。”
沈筠珏隔着被子踢了她一脚:“什么话都敢说,我又不是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的。”
沈筠知躲闪不及挨了这一脚,开始“嘤嘤”假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纪献川也不像是会刻意为难的。”
沈筠珏懒得理她,又合上了眼。
“不过姐姐,我为了请人帮忙不惜搬出你华清县主的预言之能,那傅大人这样为你忙前忙后,又是为什么呢?”为了让姐姐不要恼羞成怒,沈筠知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只有好奇,没有调侃。
“我帮着查清了从他手底下事发的舞弊案,他报答我的这些恩情也是理所应当。”沈筠珏说得十分公事公办。
“可是据我所知,他这‘报答’不止一回了吧?这是多大的恩情啊,还没还完。”
沈筠珏蹙了蹙眉,想到这个人出现得确实过于频繁,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些异样的心绪,语气平缓地说道:“也许是他人好,就爱报恩吧。”
沈筠知在姐姐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合着她重活一世,在感情上还是个不开窍的。连纪献川都知道傅闻雁似乎心有另属,她这个当事人竟然会觉得三五不时就遇上的傅大人是“爱报恩”。
沈筠珏听见妹妹在一旁小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再不睡觉,明天真拿你下锅子!”
第二天一早,沈筠知赶在弟弟上学前派人拦了下来,让他称病告假,先在家里呆几日。自己则和姐姐一起去了春风堂,又在店中换了身女式的圆领长袍,从后门溜走去了乌梅义兄周立的宅院。
来开门的是一位妇人,看见门外是位眉清目秀的小姐,神色很是疑惑:“你是……”
“这位是周嫂子吧?我是沈家的三小姐沈筠知。”
那妇人听了她的身份面上从惊变喜:“恩人,是恩人!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沈筠知边跟着她走进院子,边说着:“周嫂子客气了,周大哥不过是帮我做事拿些酬劳,称不上什么恩人。”
“恩人给的那些够我们一家多年吃喝不愁了,外头哪有这么好的营生,小妇人别的不懂,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周嫂子带着她进了屋子,连忙将收起来的方凳搬了出来,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落灰的面儿,又忙活着去烧水拿茶叶。
屋内靠北边是一个大炕,上头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正含着手指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周嫂子快别忙活了,我等会儿还得早些回去。”沈筠知上前两步将掉在地上的布老虎拍了拍,塞到了那小孩的手中,“这是小侄子?今年几岁了。”
“快两岁了。”周嫂子回过身看向儿子,目光温柔满是爱意。
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便能知道这些日子周家人过得还算宽裕。
“相公今晨早早出了门,眼下应该正跟着皓善公子在茶楼。”周嫂子将烧好的水灌进了壶里,“恩人要是找他有什么要紧事,等他回来之后我让他去找乌梅妹子。”
沈筠知摇摇头:“周嫂子,我是来找你的。”
周嫂子愣了愣:“恩人是特地来找我的?小妇人一个市井粗妇……”
“我有一事想请嫂子帮忙,酬劳丰厚,但可能会有风险。”
“恩人给我家的已经够多了,便是没有什么报酬小妇人也愿意帮这个忙,只是……”周嫂子回头看了看炕上的儿子,“可否问问恩人,是会有多大的风险。”
沈筠知将事情的起因大致讲了讲,又说到想请她帮的忙。
“钟家的大夫人‘河东狮’之名远扬,大老爷又是个惧内的,但色心不死,时常暗访花街柳巷。大夫人为此放出豪言,若有知情者抓到自家相公流连勾栏之地,可以报给她去钟府领赏钱。”
周嫂子连连点头:“此事我确实听说过,五条街外的王家嫂子几年前真的在钟府领到过一贯铜钱。”
“我想请周嫂子以此为由,去钟家见到大夫人。”
“然后借机将钟家二房想要取代他们的消息告诉大夫人?”
“不,之后要你告诉大夫人,花楼里的姑娘有传闻说,因为夫人放下的悬赏令,钟大老爷已经怕了。”沈筠知为了避开小孩子的耳朵,这些话都是压着嗓子同周嫂子说的,“但他贼心不死,故而用自己的弟弟打掩护,在二老爷府上行一些苟且之事,听几个爱嚼舌的人说,那个歌姬便是大老爷买下放在二房的,而那个刚刚逝世的小公子钟义,似乎是大老爷的孩子。”
“如此就好?”
沈筠知点点头。
周嫂子也不是个愚钝的,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不解:“恩人,不过是传几句话,我只需在钟夫人面前说清楚这些只是小妇人走街串巷时听闻的,又会有什么风险?”
“我方才也说了,钟家二房背后之人位高权重,我怕他们太早发现我们在大房做了手脚,查到你身上会对你不利。”
周嫂子思量了片刻,还是郑重地点头应下了此事。
“既然你愿意做此事,越快越好。”
沈筠知把准备好的酬劳塞给周嫂子,对方推辞了多次,直到沈筠知走到孩子的身边,把那打纸钱塞到了布偶下,说是给孩子用的,这才让周嫂子收下。
直接将此事挑明,显得太为刻意,用内宅妇人的私心去挑开对方织下的密网,这便是四两拨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