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知晓，魏溪亭一点儿也不意外，安安静静地听。
“最初，我的确天真地想过求助将军府。后来，听闻外祖父在朝堂上沉默，我便知再无退路。
说出宫见外祖父，是骗你。实际计划离开中都，另觅栖身之所。
他们弃我不顾，我何必为他们孑然赴燕。”
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失落却尽在眼底。
短暂停顿，他低声道:“其实，公主身后也并非空无一人。”
姑娘耳尖，喜笑盈腮，重重地点头:“从谦阿兄自不会弃我。”
“嗯。”
轻声应和，魏溪亭掩住惘然，往河边洗衣。李书音追上去，坚持帮忙，他拗不过，只得同意。
“我独自在菩提寺住过几年，洗衣做饭不在话下，庄太妃还夸我手艺好呢。
悄悄告诉你，我之前乔装打扮跑到东街王记夹馍铺偷师学艺。经过多次试验，研究出味道更胜一筹的肉夹馍。改天有空给你露一手。”
“好。”
他蹲在旁边仔细聆听。
前世抱憾而终，好多话来不及说。觅得片刻清闲，他很满足。
一边浆洗衣物，一边整理思绪，李书音欲说还休。把洗净的衣裳交还，趁对方拧水之时，她鼓起勇气开口。
“魏卿。”
“嗯？”
“对不起。”
水滴击穿河面，滴答滴答地响。魏溪亭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她。
“之前一直怀疑你，不信你。”
哑然失笑，魏溪亭俯身平视。
“群狼环伺，大雾遮天。那种环境下，臣是公主，亦不会轻易交付真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公主做得对！无需因此内疚。”
宽慰之辞信手拈来，她愈发愧疚。
“除了从谦阿兄，只有你真心帮我。先前因为想逃出宫而利用你，又因皇伯伯的事迁怒你。我知错，不敢奢求原谅。但我会记得你的恩情，以后结草衔环以报。”
“臣从未生气。”
“真的？”她轻轻歪着脑袋确认，有点儿难以相信。
“千真万确！”
魏七郎笑容可掬，她如释重负，笑逐颜开。
“你为什么帮我？”
姑娘眸光清澈，似林中小鹿，在魏溪亭心间流连。刹那间，他慌了神，迅速避开，朝骆驼走去。
没瞧出异样，李书音小碎步跟紧。
把湿衣服挂在鞍子皮带上，魏溪亭调整好情绪，转身，面带微笑地给出练习很多遍的答案。
“西浑榆坡清澈的湖水、力伽国圣洁的雪山、南疆弥生小镇的蓝花楹、雾水谷漫山遍野的红豆果、楚国水乡的小桥流水、北燕广袤的草原……很多很多的美景，很多有趣的事，很多善良可爱的人。臣想，若公主还没来得及看，该会心生遗憾呐。”
二姐拜秦老为师，云游学医，踏过千山万水，见过诸多奇风异俗。与二姐通信那几年，李书音对外界尤为好奇，幻想有朝一日也能周游列国，看遍大好河山。
“我在书里看过这些。魏卿，你见过吗？”
“臣送大公主和亲时，到过榆坡。湖水很清，倒映着蓝天，像颗宝石。”
惬意地闭眼，边听边幻想，仿佛真的到了榆坡湖畔。
想到那个可笑的念头，她蓦然睁眼。河面倒映着月华，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皇伯伯教导我，君王屈膝俯首，民族失了气节，百姓便连牛马也不及。
所以，皇上遣我赴燕为质，我认为那是对南凉的侮辱，是对千千万万南凉将士的侮辱。
休战也好，议和也罢，俱是南凉俯首称臣的前奏。今日赔款，明日割地，北燕如饕餮。可怜我南凉王朝，肱股之臣的骨头软成一滩污水，竟一一答应。
之前我真的想过，若躲不过赴燕为质，踏出南凉那一刻，我必血溅边关，以图唤醒被皇上蒙蔽的南凉子民。
反正去了北燕，几乎再难回转。放心不下的人和事，我都仔细交代好。那时候，我抱着必死的决心。
后来，你带我去青山，见到皇伯伯之后，我就一点儿也不想走了。”
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以死明志，魏溪亭感到揪心后怕。
他太了解她，故而，不惜代价地带她出宫，带她前往青山。
他知道，青山君是她此生唯一的牵挂。
“以前，我只记得自己是南凉公主，理应为国赴难，为民请命。险些犯傻，被皇伯伯教训了”
心里很怕，表面却要故作镇静。魏溪亭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所以，公主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万千好风景、看南凉走向盛世。”
“南凉还有救吗？”
“有！”
举目望月，李书音浅笑:“愿南凉如你我所愿。”
隐居菩提寺三年，她并非与世隔绝。
南北讲和后，南凉主攻休养生息发展民生，北燕主攻扩张领土横扫千军。再开打，南凉胜算微乎其微。
共同祝愿后，魏溪亭提起那位能带领南凉走向盛世的帝王。
“有件事，臣以为应该告诉公主。”
“你说。”
“遣公主为质，实非皇上意图。”
笑容僵住，李书音忍住怒意。
“我相信你，不代表愿意听你为他狡辩。人人都像他那样对敌卑躬屈膝，置南凉气节于泥淖，只怕早就国破家亡了。”
“臣无意为谁分辨，只是觉得应该告知公主真相。”
李书音眉间愠色淡去些许。
“放公主出宫、入诏狱、流放北地，皆为皇上授意，旨在迷惑北燕，营救公主。臣安然无恙，便足以证明。”
新帝主张和谈，会为自己这个空有血缘的女儿，置其所谓大局而不顾？
“查封将军府亦是做戏。皇上不会折太子羽翼。”
太子与她一母同胞，背靠将军府。
穆家被查封，但小穆氏未受牵连，仍稳居副后之位。金州穆家军如常，连在崇州当知州的小舅舅也仅仅是调任到偏僻地为官。
种种迹象佐证，由不得她不心生动摇。
“北燕骑兵团失踪、建议使团兵分两路、沙漠遇险，这些事都在你们计划之内？”
“原定计划并非如此，北燕骑兵团失踪之后，才临时改意，见招拆招。”
蹙眉思索一瞬，她问:“你和苏农世子一直保持着联系？”
“是。”
半月以来，天天和苏农延待在一起，浑然未觉他们暗中联系。
“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魏溪亭躬身致歉:“具体计划，恕臣不能多言。”
她信魏溪亭，但不信新帝。
“你们怎么计划我不管，把我算计进去也不打紧。我只想知道，他把皇伯伯关去哪儿了？是否安好？”
自从擅自带公主赴青山之后，新帝就对他和尧相顾封锁青山君的消息。
他感到抱歉:“青山君去向，臣确实不知。但臣相信，青山君应该无恙。”
“怎么讲？”李书音眼底蹦出一丝希望。
“三哥同意接管御林军，开的条件是善待青山君。若青山君出事，三哥定会罢官。”
冷面尧性情桀骜，挂冠而去不足为奇。
“公主放心，臣一旦查到青山君消息，定率先告知。”
如此，她便安心。
李书音骑马，魏溪亭骑骆驼，蹚过河水到对岸。
口头故作洒脱，心底却依旧为国为民担忧。
“浑图可汗行事狠辣，见不到我，他怕会对南凉发难。放我走，你们可有办法应对？”
“北燕内局动荡，浑图和完颜秀术关系微妙。此番使团遇袭，臣猜测浑图或许参与其中。”
完颜秀术，乃完颜矢之父、浑图可汗异母弟弟。追随浑图几十年，一步步将兄长推上高位，自己实力大增，位居北燕三大藩王之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个理，李书音懂。
云开雾散，思路顿时清晰。
“阿木尔！苏农世子喊她……”
脑海里闪过那个侍女杀人如麻的场面，登时感觉憋闷。
叫什么来着？只怪情势危急，堪堪吓住了。
仔细回想，终于记起。
“明珠！对，苏农世子喊她明珠。她是北燕牙帐派来的人？”
默了片刻，魏溪亭据实相告:“阿木尔就是北燕镇国帝姬，完颜明珠。”
她完全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
北燕立国两百年，除了开国长公主获封‘帝姬’称号以外，就只有当今北燕可汗之女镇国公主得到帝姬封号。
世人以封号称呼，李书音没留意过那位帝姬的闺名。
此前，完颜明珠故作软弱可欺，瞒天过海。趁人不备，尽数屠戮。果决和狠辣丝毫不输她亲爹。
按理说，那堂兄妹二人应该见过面，完颜矢居然没认出完颜明珠？李书音只想到一种可能——易容。
她的认知里，易容术堪比幻术，只存在于书本或江湖奇闻之中。
因此，啧啧称奇:“镇国帝姬会易容术？”
“应该是。她此番出手，究竟是在执行浑图的命令，还是其他原因，暂时还不清楚。”
“其他原因？”
“她和完颜矢之间存在过节。”
“宝贝儿子命丧异国，镇国帝姬也消失几个月，完颜秀术肯定能猜到是她。”
魏溪亭摇头，说:“她和完颜矢的嫌隙不在明面。况且，她常年驻守朔方部，很少回牙帐，跟那边几乎没有往来。
完颜秀术孔武有余，谋略不足，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镇国帝姬这儿。”
跟听说书似的，李书音身临其境，感叹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情况复杂，她一遍遍地过脑海，试图捋顺。一时出神，骑马走快了些。
灵光乍现，意图继续掰扯，回头迎上魏溪亭的目光。
风吹云动，天地茫茫。他眼睛里装满星辰，像会说话一样。
初见乍欢，有皓月当空。
再见怦然，有星河灿烂。
皓月与星河，都不及魏卿半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灼灼璞玉，静世芳华。
南凉中都，魏氏七郎，当今天子最器重的朝臣、三朝丞相最得意的义子。他原就是朗朗如日月入怀的俊男儿。
反观自己，除一累人虚衔，别无他物。
他那样光彩夺目，怎能肖想？
悄然滋生的悸动，悄然隐匿。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轻不可闻地叹息。
少顷，魏溪亭追上来，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