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小时后。

    雾卯的生命体征在这期间波动不止，就算没办法才查看对方发生了什么，也该知道这忽上忽下的波动值跟拿命开玩笑没什么区别。

    好几度孙西延都以为雾卯要撑不下去，但她好像错了，这位唯一联系人的毅力实在坚韧。

    不过亲眼见到又是一番景象。

    雾卯面中那道伤痕将她的脸从鼻梁中间割据开，曲折自右侧面中微微向上至鼻梁，接着越过鼻梁向下至左侧面中，又继续向上至颞骨前段的位置。

    像两个颠倒的山丘。

    孙西延的话语被蔚准的动作打断，雾卯一直没有做声，直到众人坐上返回基地的装甲车。

    车外带有积雪的地面被车辆的大灯照得莹白，更远一些的景色失去灯光的照耀已融入黑夜再看不清，雾卯的位置在艾拉身旁，她闭着眼，神色间带着倦态。

    蔚准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雾卯，见一切沉寂下来，他低低问道：“胜了吗？”

    视讯的修复让雾卯不用再说话，完全可以通过精神连接交流，她的眼珠在阖拢眼皮间动了动：“算吧，”她用手背扶住额头，挡住几欲泛出的情绪。这一战持续了太久，她已有一日没进水，嗓音低哑，“死了太多人，算胜利吗？”话语间是明显的矛盾和挣扎。

    蔚准看出雾卯眉宇间隐隐透出的那股情感，“胜利的道路总是少不了牺牲。”

    雾卯放下手，眯眼直视这个端坐正中央男人的眼睛，通讯那端是研究中心内的顶灯，白得有些过头，但打在男人身上，反而漫出更浓烈的冷淡，她垂眸：“可我讨厌这种所谓的牺牲。”

    蔚准闻言顿了顿，不知名的情愫萦绕进心口，他不自觉想伸手摸向自己左侧的臂膀，然而背脊僵硬片刻后强忍了下来，他右手收拢，捏紧了冰凉的指尖，没再说话。

    通许那头也就此沉静。

    见对方许久没有动静，雾卯抬首看了眼，却望进男人黑沉眼底，她皱了下眉，对方黑瞳间复杂神色稍纵即逝，像是一笔带过数段数不清难得真谛的经历。雾卯有点莫名，她按住眼尾，随后吐出一口气来，将混乱思绪甩开后看向艾拉拢在手心中的那块铭牌：“愿意跟我说说巴勃罗吗？”

    艾拉哭了太长时间，泪道干涩，她用力眨了眨眼，低低说道：“巴勃罗和我都来自贫民区，”她握着铭牌的手顺势抚过手背上交错的伤痕，“贫民区，帕桑帝国最劣等人的生活场所，没有人权，当牛做马都不一定能混上一口饭吃。”

    “我和他是邻居，三个月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帝国内部突然出现了丧尸，巴勃罗也就在那时获得了异能，但帝国皇室的可怕不止于此，异能者的出现让他们怕威胁到皇室的权威，所以只要是异能者，要么加入军队，要么被带去研究所实验。”

    “实验，顾名思义，和小白鼠没两样，巴勃罗进去很有可能活不了，至于皇室军队，巴勃罗也不会愿意进去的，他的母亲就是死在哪些士兵手里。”

    “但帝国只给出这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屈辱的活。”

    雾卯顿了顿，视线不着痕迹划过通讯中的那群人，最后锁定在金发碧眼但眼神微微闪躲的里森身上。

    确认此人就是先前通话中的里森，她道：“里森，对吗？”

    里森见雾卯聚焦向自己的眼神，对方此刻满脸是血的模样实在称得上可怕，他皱了皱眉头，对雾卯的颐指气使明显低了很多，语气略心虚：“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这并不是我愿意预见的！”

    “构建时并不会将所有角色都安排上，那时候….那时候的他们只是一些不重要的人物，我们自然不会花很多精力去安排所有人的身世和经历，他们这些痛苦经历并不是我可以预见的….”

    “毕竟，我也没想到过他们会变成真的，”他强调，“我的初衷也并非如此。”

    雾卯没有说话，她撤开了目光。

    柏妮丝身上的伤被李凇雯包扎好，她说：“皇室本就劣迹斑斑，加上异能者的出现，兵团被置换，渐渐变成异能高者居之的地方。异能的产生无缘由，也导致一些丧尽人伦的人拥有这些超出常人的能力，只要异能高，不论你此前犯过多少混账事，兵团照旧接纳。”

    她呼出一口气：“兵团也因此越发混乱，加上我和怀亚特、哈莉所在的第六兵团因为丧尸的袭击出了岔子。”她抿了下唇，“很多次，我们发出了很多次救援需求，甚至派遣出去了好几架直升机，但上级一直没有派人前来支援。”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收到兵团内部指令，说是上级指示，让我们不要接纳附近的民众，军队必须以皇室优先。”柏妮丝闭上眼，靠进身后的座椅中。

    她摇头笑了，似乎是在笑这命令荒唐，“皇室优先？我们兵团与皇室相隔最远！我原以为只不过是隔得远，其他兵团同样遭受攻击分身乏术，我们才一时没得到支援。现在告诉我，他们早就知道，却置若罔闻！在我们需要支援时一声不吭，又在我们存活后继续让我们卖命。要是没有附近民众间的异能者相助，第六兵团早就被丧尸瓦解了，军队的存在要是只为了保护皇室，那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只能说，该庆幸我们并没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那，也是自那之后，我们判出第六兵团，建立了340基地。”

    艾拉点头：“原本我和巴勃罗并不抱希望活下去，不管世界落入何人之手，我们的处境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早就烂掉了。但巴勃罗好不容易拥有了异能，所以我们想，还不如让自己好过点，我们什么选择都没做，我们选择逃跑。”

    “也就在逃跑途中，我们知道了西南区有接纳平民的340基地，这才来到这里。”

    一旁的李凇雯确认其余几人的伤势恢复的差不多后，才坐到雾卯身侧，她握住雾卯的手心，淡黄光晕自雾卯手心融进她的身体中，雾卯面部的伤缓缓愈合，留下一道蜿蜒疤痕。

    等伤口恢复，李凇雯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块伤口擦递给雾卯，“擦擦吧。”说着拍了拍雾卯的肩。

    雾卯沉默点头，抬手接过伤口擦，见李凇雯还在收拾医疗箱，她跟着将一旁有些零散的医疗用具递给李凇雯，好让李凇雯节省些力气。

    待收拾完，李凇雯才跟着倒入座椅，这期间废了太多异能，气色不是很好。

    通讯那头的蔚准也自此看清了李凇雯的面貌，眉心微不可查的动了下，很显然，他认出李凇雯是现实世界的人。

    雾卯没有注意蔚准的神色，她擦去干涸在脸上的血迹，整块伤口擦被浸得深红，她低头看了眼。

    装甲车顶部的灯开着，雾卯垂眼便能看清上面的的红渍，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将伤口擦捏紧：“巴勃罗，还有亲人吗？”

    “都不在了。”艾拉摇头，“巴勃罗没有兄弟姐妹，他的父亲又是个醉汉赌徒，早就死在了赌桌上。”

    “对不起。”

    雾卯的神态出现了些许惊诧，因为这声“对不起”，来自于通讯内的里森。

    里森看了眼上首的蔚准，见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才继续看向雾卯：“我在构建末世祭奠之初从来没想过他们的命运如何，因为不在意也不认为人工世界有成为真实的可能性，所以在构建时，只是为了顺应玩家们的爽点以及需求从而构建一些艰巨的任务，以此让RC获利。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看来，某种程度上，我才是导致他们变成这样的元凶。”

    里森一贯骄傲的模样有些许受挫，他有点意识到，这些人的经历实则是在他毫不在意间徒手绘就的。

    雾卯抬起眼，她在思考，这件事到底孰是孰非，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道：“很不幸，我没办法替你强调或是评判你是对是错，眼下，我们只能接受它引发的后果。”

    雾卯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这句“对不起”重新复述给了艾拉。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艾拉摸了摸铭牌上巴勃罗的名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巴勃罗的母亲是个温暖的人，彼岸会有爱他的人。”

    “没死在任何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至少也算是一种解脱。”

    雾卯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除此以外，对你们的经历感到抱歉，如果能更早知道就好了。”这是她欠虚拟世界的，因为最初，她也是这样，即便发觉NPC异常，她当时也只想明哲保身，并不在意虚拟世界的众生。

    她视线穿透，跨越界面与监察指挥部众人对视，或者说得更大些，是现实世界欠末世祭奠的。

    现实世界并非主要的过错方，却是这一切问题产生的源头，没人能避开说一句，“这一切跟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