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公主府两侧的积雪早早便被打扫了个干净。长公主不喜繁华，府内府外也多朴素，但胜在仆人们训练有素，府中所用之物也极有品味，所以哪怕是往日长公主与皇上、太后不睦，也没人敢把长公主轻瞧了去。

    因身份贵重，又是长辈，断没有叫长公主出来迎来送客的道理。长公主虽无亲生的子嗣，但对第二任丈夫唯一的一个庶子颇为看重，所以常常提拔。

    此刻便是庶子任觉绍在府门前等候，往来的至少是朝廷三品大员的亲眷，人员之多，责任之重，倒没有叫这个年轻人有半分怯色。

    流水一样的人走进长公主府，倒也严格按照着尊卑次序，迎到最后几位，便知道是各位藩王、亲王了。

    “宸王和十四殿下怎的还没有来？”

    将八皇子和九皇子送入府内之后，任觉绍心道奇怪，还又将名册跟一旁的管家对了一遍。

    “宸王与凛王交好，许是要跟着凛王一起；而十四殿下应当是跟太子一起。”管家细细说着。

    “可我记得，凛王殿下素不喜欢这种场合，今日应当不会来才是……”任觉绍正奇怪，却看见不远处一辆玄色马车缓缓驶来，那巍峨沉重的样式，一看便知道是谁。

    “世子爷，凡事都有例外，长公主这样的身份，如何请不动凛王殿下！”管家喜笑颜开，一看到凛王殿下的马车，倒比看到皇上来了还高兴。

    任觉绍倒没说话，见那马车越来越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才迎了上去。

    马车一停稳，长公主府中的侍从便一人过来牵马，一人过来挑起帘子。

    微微阳光照进昏暗的马车内，只看得偌大的马车里，中间一人稳在坐榻上，端的是凛凛风姿，现的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度。

    “凛王殿下安！”任觉绍行了礼，陆予淮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只见他一身玄色大氅，眉眼里的寒意却比寒冬腊月里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世子请起。”

    任觉绍才在他的眼神里稳定了心绪，不由得再次看向马车，里面下来一个侍从之后，再无他人。

    陆予淮没有理会他探寻的眼神，径直走向长公主府门，管家急忙来迎，那般迎合谄媚的作态，仿佛刚才的不敬之语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见他的大氅消失在回廊之后，任觉绍和管家才双双擦了把汗。

    “凛王殿下到底是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人，这般样子倒是让老奴怕上三分。”许是刚刚自己的姿态对比太过，管家不由得尴尬地为自己辩解两句。

    “有凛王殿下，是我大燕的福气。”任觉绍知道现在就剩太子殿下一行人了，太子相对而言是个好相与的，他也就不紧张了。

    他今遭迎来送客的任务已做好了一半，而今天说是配角，但实在是主角的靳鸯，苦难才刚刚开始。

    昨日她本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早更是还没天亮便起来打扮。她年纪小，眼下倒看不见什么青黑，只是眼睛红肿了些。素冉姑姑给她拿热帕子敷了敷，不一会儿便也恢复如初了。

    “姑姑，我头上也太重了些……”靳鸯在梳妆台前坐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头上的装饰似乎才弄好了一半。

    “公主，您也见过舒妃娘娘满头珠翠风光迤逦的样子吧？”姑姑今日慈祥了许多，听到她的话，也多了几分好耐性。“女子的美丽，从来就要付出很多的代价。”

    靳鸯笑了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也由着姑姑去弄了。

    琅画和瑶琴相视一笑，都知道公主为何今日如此听姑姑的话。两人也一摆前几日的阴霾，帮着姑姑打下手，几个人凑在一起，倒同在梁国的时候一样。

    琅画瞧着靳鸯虽还没有打扮完，可她艳丽的容颜配上华贵的装扮，一时间，她甚至觉得公主比舒妃娘娘还要美上几分。而今日唯一不同的，便是公主的态度。她不再因为来大燕而感到不甘或者愤怒，倒像是在石块间生出的一株野草，顽强又坚韧。

    琅画虽然心疼，但也不遗憾。

    昨日她与公主因在外耽误得太久，回来之后本以为姑姑会偷偷禀报御亲王，或是已将瑶琴狠狠责罚。可直至两人到了房门口才看到，姑姑正与瑶琴一起静静地在蒲团上跪着，祈祷公主已随着琅画一起乘船安然离开了。

    那时候琅画才知道，不是自己那么有本事，能够安然将公主带出府，而是姑姑都知道了还故意纵容。又或者说，公主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纵容公主赶紧逃走，哪怕公主出逃的后果是自己会有灭顶之灾，他们都甘之如饴。

    这一点，琅画察觉到了，她想，公主肯定也感觉到了。哪怕是对公主最为严苛的素冉姑姑，她也见不得自己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花骨朵儿即将遭受践踏。想必也就是这一刻，才叫公主放下身心的所有戒备，愿意好好听姑姑的话，做姑姑吩咐的事。

    爱之深，责之切，这个道理，她们也是昨日才真正懂了。

    “姑姑，我为何要这样打扮？”靳鸯虽由着姑姑装扮自己，但不免疑惑，毕竟她从来不喜欢这样艳丽的打扮。

    “公主的好容颜可不是素着一张脸就藏得住的。”素冉拿着金簪跟靳鸯的云鬓比对着。“既然都藏不住，我们便不弄那些虚实。燕国女子尚大方端庄之容，一板一眼总有自己的规矩，可我们是梁国人，不必忌讳太多。”

    “相反，就是要与众不同，才能叫争议声四起。这般打扮太过妖冶出格，明日大街小巷自会有不少流言，燕皇若是明君，自然会顾忌朝中上下的言论，不会将您纳入后宫；若燕皇不是，那您的容貌会是最大的杀器，左右是要入后宫，倒不如先将燕朝上下搅个不得安宁。”

    靳鸯听了微微一笑，素冉的说法她很满意。

    即便改不了命运，她也不能白白受了这样的折磨，让对方太好过。

    打扮完正跟素冉商量着，不一会儿长公主殿下便来了，要陪着靳鸯一同出去。

    “我原以为这两日我看到的美人就已是人间绝色，今日再一观，公主竟是要将我这个女流的魂魄都是摄了去！”

    靳鸯跟一旁心虚的琅画一对视，脸上不禁烧红了。倒不是因为面对夸赞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昨日她编纂的那些话实在是太过分。她才知道在大燕对女人的要求更多，连公主都格外注意名节。长公主寡居多年，并没有一般公主那样有养面首的习惯，靳鸯昨日还那样编排她，想起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长公主谬赞了。”她柔柔一笑，脸红的样子更是闭月羞花。

    “倒是公主这容色倾国，待会儿就不知道众人是赏雪赏梅，还是赏看公主的容颜了。你也别怕，今日只是赏雪咏梅的聚会，用过午膳后，我们去湖边，女眷与女眷坐在一起，也自在许多。”长公主牵着靳鸯的手走出寝殿，迎面是纷飞的雪花，她还转过来又为公主紧了紧衣裳。

    倒叫靳鸯更不好意思，心里只想等会儿长公主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只要是无关大雅的事，不然她内心实在是愧疚难安。

    小轿行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靳鸯坐不惯这边的轿子，早上又没怎么吃，难免胃里不太舒服。去前厅之时，她难免有些紧张。

    倒不是怕见到众人，而是……她很怕见到昨日那两位。

    大殿里间的珠帘挡住人的大半视线，依稀能听见外面有不少寒暄说笑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驾到！”随着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外面瞬间归于平静。

    “见过长公主殿下！”

    靳鸯哪怕已经知道大燕的一些礼节，但许久没见到这么多人跪下拜见，心中还是隐隐触动。

    长公主照拂着她，牵着她落座，才缓缓摆起衣袖，叫众人起来。

    “这是梁国的赛阳公主，皇上有令，在公主和亲礼成之前，一切与本宫同礼！”

    “见过赛阳公主！”

    众人此刻的声音却不如方才那么齐了，倒不是不诚心或是不愿意，不过是抬头窥见了公主的容颜，此刻虽不能言语，但确实有些人被惊得微微走神了，有些人见了她的打扮又有些许不屑，更有些人心中还有自己的盘算。

    “谢过诸位！”

    靳鸯倒未放在心上，微微起身柔声还礼后，便安静坐在长公主身侧，不刻意抬眸，也不刻意避讳。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却一直觉得身上有一道焦灼的视线，烧得她格外难受。

    “赛阳，你来了我大燕之后，迟早是要入乡随俗的。今日，就由我来与你介绍我皇家诸位。”

    靳鸯笑着点头，装扮虽艳丽娇媚，可眼里却单纯。

    “这是我朝太子殿下。”长公主的手伸向左侧。

    因是一人之下，那华贵之人便只是安坐着微微颔首，眉眼都懒得抬，倒是朗声道：“公主安好！”

    靳鸯起身与他见礼后便坐下，而后，长公主又介绍了与太子殿下坐在同一侧的八殿下和九殿下，靳鸯皆一一微笑还礼，只觉得这两人目光不正，倒理解不了这是出于什么目的。

    很快，靳鸯更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