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提到拍戏中会使用到的高仿玉如意,郁安提出是否能拿来让她看一看。
管理员站直些,遍布血丝的双眼看向另一边关注着几人动向的导演,“那个是剧组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郁安眼睛眯起,注意着对面人的神情,“那您清楚那个高仿玉如意平日都放在哪里吗?”
“剧组自己带的保管箱里面,”管理员走出两步,伸手想要指个方向,但迟疑着始终无法确定,“和他们所谓的化妆箱大小差不多,我也分不清是哪个。”
两边靠墙放置着大大小小的金属材质箱子,有的被打开,能看到里面陈列整齐的一套套化妆刷、化妆品,大概是案发之前正在补妆来不及合上。
大部分则是合拢着立在那里,有几个甚至被当作小桌子使用,上面摆放了一些杂物。
对于外人来说,乍一眼的确很难分辨每个箱子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管理员此时眼中的迷茫是真实的。
郁安又问高仿和真品是如何区分的。
管理员说玉的通透度和雕刻的花纹角度略有不同。
这世上很难找出通透度和颜色都完全一样的两块玉,而且真品是由大师级别的雕刻师花费数年一点一点精心雕刻出来的,弧度比现在常见的机雕工艺圆润些。
不过两样东西保管场所天差地别,一个总是处于玻璃展柜中,另一个则大多被放在剧组人员拎来带去的箱子中,还没有特别的锁。
不像博物馆这边必须有管理员和馆长各自持有的两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打开。
所以平日里也不会特意去区分。
“那么之前您说找到高仿玉如意并拿过来的人是谁?”
“剧组的小姑娘,喏,就那个最年轻的、一直跟着导演的。”
郁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管理员又退回原来的位置倚在展柜边,一只脚支撑着身体重心,另一只脚随意地搭在上面,姿态看着随意,背脊却僵直着不肯放松。
短短几分钟,这人已经换了几种站姿。
郁安暗地里摇头,心理素质不行啊,开始更加愉快地打量他全身。
他的脚上穿一双皮鞋,款式经典到单调的地步,就像是新人初入职场时用第一笔工资置备行头时会买的那种。
鞋面上能看到不少久经风霜的痕迹,皮面与鞋底的连接处显然是后来修补过的,脚掌两侧带有划痕、皱褶和轻微变色,鞋底带有泥土和大小均一的沙砾。
像是曾经走过某个施工现场。
郁安再抬头,管理员的发丝整齐地梳在脑后,西装外套被熨烫过,虽然手艺不怎么样,至少大体上看起来精明能干,与鞋子暴露出的困窘处境截然相反。
他在维持表面的体面。
作为工作多年又工资稳定的单身汉应有的体面。
但实际上却入不敷出。
西装纽扣上的花纹和进来时博物馆招牌上的标志一样,是工作制服。
手表和皮带是烂大街款式,材质一般。
拿在手里的手机是多年前的型号,并没有更新换代,挂着一个红黑色的六面骰子。
只有黄色领带撑起了他应有的消费水平,面料透出真丝独有的细腻光泽,颜色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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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经常出入……棋牌室吗?”
郁安想了想,使用了一个委婉的表达。
六面红黑骰子、黄水晶手链、黄色领带,都是和好运挂钩的东西,但是有的参考了西方占卜里面的星座幸运石,有的则是参考了东方六爻。
不是出于个人信仰。
单纯追求好运?
而且这骰子……
“我记得距离博物馆三十分钟的路程内只有一个地方在施工,那条路正是城中村出来到地铁站的必经之路。据我所知,全市现在只有城中村附近有几家真的玩钱的棋牌室还开着……”
管理员忍不住后退,双手把住展柜边缘。
“没、没有这回事!你不要胡说!”
他的声音高昂,引来剧组人员疑惑的一瞥,管理员的声音立刻又小了下去,蔫头耷脑,阴影里的眼珠乱转。
一直关注这边的陈导像是想到了什么,几个跨步匆忙来到这边,眼带希冀。
是找到犯人了吗?
郁安对他摇摇头,示意别急。
但是管理员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导演的眼神逐渐趋于确信,这人心里有鬼,眉毛直竖,连忙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臂。
管理员本来正在思考如何圆过去,被导演一抓肉眼可见地一个哆嗦,想抽出手却失败了。
不远处林曦城见情形不对,走过来就听见郁安劝阻导演,“不要急着下结论,管理员只是欠了点赌债……”
导演一听,欠债肯定要还钱啊。
管理员偷走玉如意想要卖钱后还赌债不是板上钉钉吗?
手上越发使力。
见形势不对,副导演犹豫着也靠近过来,导演有时候脾气急,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自己在边上也能劝着点。
“他最熟悉博物馆的内部,天天呆在展馆里面,还有钥匙,可以趁着没人的时候过来布置点机关……对,只要布置好机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他不用靠近也能偷走玉如意!”
导演越说越觉得合理,逐渐说服自己。
副导演惊疑不定地看向管理员,瘦高个男子面色通红,不知是痛的还是窘迫的,连声说自己没有偷玉如意,那东西来路不明根本不值钱,就是沾了梁师的光而已。
他赌咒发誓的样子看起来有极高可信度,导演犹豫着松开一点握住他手臂的力道,看向郁安。
“他真的去赌钱了?”
郁安这才有机会将之前被打断的推理过程细细诉说一遍。
副导演好奇地问,“那最多说明他有去棋牌室玩两把的习惯,怎么能看出他还欠了赌债呢?”
“他身上只有那些迷信运气的小物件是崭新的、下了本钱的,手机、衣物还有鞋子都很陈旧,”郁安将手机翻过来给众人看,“他的制服是早年的款式,并没有穿着近两年的新制服。”
手机屏幕上是博物馆官方网站的介绍,刊登了一些展品资料和内部环境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拍到了展馆内的工作人员的侧面。
副导演鼻尖都凑到屏幕上,愣是没从黑色西装上看出来有什么差别。
郁安叹了口气,放大照片,“胸口花纹所用的丝线颜色不一样,还有版型,新款的更贴身,袖口和腰身有做收紧的弧度设计。”
反复比对后,副导演佩服地点头,果真如郁安所说。
“您把新的制服拿出去卖钱了吧,可能还有手机电器等。”
管理员垂下头,已经放弃了争辩,只是默默点头。
郁安安慰他,“我并没有认定您是偷走玉如意的那个犯人,”因为显然他对玉如意背后的价值完全不了解,眼神从没有过固定的落点,“但是您的确给那个真正的犯人帮了一个忙,不是吗?”
管理员再次弱弱点头。
郁安完全说对了,这竟然是有管理员从旁协助的双人作案,导演骇然地松开擒住对方的手,“帮忙?什么忙?”
郁安沉吟着说,“视而不见,唔,可能还有防止露出破绽的作用。”
导演不理解。
这就要问管理员本人了,她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您仔细说说那个人是如何联系您的。”
-
那是三天前的事,也就是剧组来这个博物馆开拍后的第七天。
那天剧组的安排中并没有需要真品玉如意的计划,因此管理员下班后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展馆。
本来他也不想接这个配合剧组的工作,但是两个同事一个是新入职的女生,不好让人家陪剧组工作到太晚,容易出事儿;另一个年纪大了快要退休,也不能劳累。
数来数去,只有自己这个中坚力量能顶上来。
管理员心中虽有怨言,但看在双倍工资的份上也同意了。
今天感觉自己运气不错,管理员微笑着和同事打招呼后脚步轻快地走进更衣室,打算快点换掉制服,去常去的棋牌室里玩两把,指不定能赢个大的。
但是就在打开更衣室里的个人储物柜时,他发现柜门内侧用透明胶带贴着一个纯白色的信封。
储物柜是最简单的那种门锁,通过钥匙旋转控制门内插销旋转九十度,卡住另一侧边沿后柜子就算是锁上了。
“也就是说,只要用一根扁长的条形物体插进门缝从下而上滑动,就可以把插销捅开,打开柜门。”
管理员苦着脸点头,“对,有时候忘带钥匙我也会这么干。”
所以根本无从得知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也并不重要。
因为打开信封后,他看到了一张不记名支票。
支票金额刚好够他将赌债全部还掉。
管理员数过支票上数字的位数后立刻将其塞进衣服内袋,心怦怦跳。
有了这笔钱,他再也不用变卖新制服,也不用将大部分工资都拿来还债、只能过紧巴巴的生活,不必担心进棋牌室还会被轰出来。
有了更多的本钱,他可以威风地大摇大摆走进去,爽快地多玩几把,让自己赚得更多。
说不定能一夜暴富,辞了这和保安没两样、无聊透顶的傻逼工作,享受自己的人生!
畅想了一番自己在游艇上开派对喝香槟的画面后,管理员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心神抽回到现实,回到狭窄憋闷的更衣室里。
这才发现飘落到地上的一张白纸。
他拿出支票时完全没注意到这张折叠起来的纸的存在。
捡起来展开,发现是一张普通的A4纸,上面打印了几行字。
大概意思就是希望管理员在导演再次申请取出玉如意拍摄时不要拒绝,亲自拿过去,并全程站在XX展品所在的展示柜边上,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管,做好本职工作就好。
至于联系警察,我认为您应该不想要别人知道支票金额的由来吧。
管理员这才发现,支票金额是算准了的,正正好好就是他欠的赌债加上利息的全部金额。
“我没有别的选择,反正、反正只是让我站在这里而已……我没有多想,也不敢违抗那个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