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庭燎 > 第59章

第59章

    灯烛下,何少音看清了符离衣袍上的血迹。

    她一言不发的坐在靠墙的席榻上,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裙。

    “没寻到上将军的尸首。”

    连日的压抑,击垮了符离的身心,他伸手抹一把眼角,不让泪滴落下来。

    “南越那地方鬼气的很,处处都有瘴毒,上将军带我们避开南越人的毒箭,但林中下潦上雾,毒气重蒸,队伍被瘴气所困,日日都有病死的人。”

    潮热湿闷,令人窒息的恐惧顺着脖子爬了上来。

    “后来,我中了瘴毒昏迷不醒,是上将军一路背着我,我才没死在那鬼地方。等醒来时,我已经漂到了河流下游。”

    痛楚出现在符离脸上,与他的魁梧很不相称。

    “再后来,我带兵士沿着河道走过两遍,没有寻到一个人。”

    何少音嘴唇紧抿,暖黄的烛光洒在她瘦削的脸上,遮住了病容。

    曾有一瞬,她以为符离回来了,陆戈或许也能回来,微弱的希望很快黯淡下去,她沉沉开口。

    “你家将军生前允诺过你的婚事,既然回来了,就把亲事定下。阿元早一日交到你手里,我也早一日放心。”

    “娘子羞煞我了,将军尸骨未寒,叫我如何披红挂彩迎娶新妇。”

    符离连声推拒,他忽然扑通跪在地上,扯着何少音裙摆道:“萧宗延和南越太子书信来往密切,那日所放毒箭多半和丞相有关。”

    何少音眼睛睁得滚圆,指甲在手心里掐出红痕,她探身凑近符离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们截获了一些密信,萧相要保南越政权。”

    符离不敢隐瞒,闷头说道:“萧相属意南越王的位置由南越太子承袭,作为交换,南越太子要尽快除掉南越王,还要设法除掉北军。”

    萧月仪远嫁南越,萧相扬着大义的名声,背地里却把手伸向南越政权。侯家刚降,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南越姓萧。他要为亲孙女铺路,将她捧到南越王妃的位置。

    何少音额上沁出冷汗,“密信何在?”

    “在上将军身上”,符离露出懊丧的神色,“眼下,都寻不到了。”

    没了证据,一切都是徒劳。

    何少音步子不稳,她双手撑着桌角站起身来,咬牙说道:“我与陆戈缘分已尽,他是生是死,是否冤屈,皆与我无关,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她撂下狠话,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

    梦魇缠身,风寒又重了许多。

    到了入宫述职的日子,何少音在妆镜前左描又画,总算遮住了病色。

    “本宫看过绣院的账册,何掌事做事利落,没有不妥”,舒贵妃剥开蜜橘递给前来述职的何少音,巧然笑道:“本宫记得何贵妃当年也有一个这样的金步摇。”

    步摇的坠子垂在何少音耳畔,她回道:“娘娘好记性,金步摇原是一对,长姐的那支随她长眠陵寝,臣女的这支常常戴着,多少寄些哀思。”

    “何贵妃是很好的人”,舒贵妃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轻飘起来,远远地像是从天际传来,“当年她盛宠时,本宫还是个不受宠的美人。宫人最善拜高踩低,那年我病得快要死了,只有她来看我,还请来医士给我诊病。”

    何萱秉性柔和不争,得过她好处的宫人不少,何少音不愿勾起伤心往事,轻声劝慰,“娘娘福德深厚,自然有常人比不了的富贵命数。”

    两人正在叙话,陛下沉怒而来,甩着袖摆坐在榻椅上。

    “朝中奏请撤去庭燎的折子越来越多,节流的法子都算到朕的头上。”

    南越战事未平,多少钱粮花在那上头,仍不够填窟窿。朝臣们揪着庭燎用的海鲸油造价昂贵一说,纷纷上奏,何少音在绣院当值,耳朵里也落了不少闲话。

    陛下抿了口茶,语气沉沉,“萧相也力主裁撤庭燎。”

    “庭燎是祖制,轻易废止,恐口舌之争难平”,何少音搁下橘子,跪在地上,“节流固然重要,但想法子开源才更紧要。”

    庭燎时分,红光袅袅,那是伴随她樊州孤寂时光的一份慰藉,她失去的太多,不能再失去了,拼尽全力也要保住庭燎。

    陛下点着头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开源?”

    “绣品就是极好的进项”,何少音垂目答道:“边境互市,贩卖丝绸者获利最丰,若由绣院牵头,再从各地抽调绣娘共同筹备,不失为开源之道。”

    她曾在陆戈批阅的北境公文里见过北境互市的记载,边境百货云集,丝绸行销最广,也最受青睐。

    陛下沉思片刻,忽然一拍桌案,“此事由你主办,若真能成,何掌事当居首功。”

    何少音接下旨意,抬头请命,“臣女资历尚浅,请陛下恩准沈大人与臣女一同经办。”

    “准”

    见陛下开怀,舒贵妃把橘子瓣递到陛下嘴边,“何掌事越发有见地,再历练几年便可独当一面。”

    她边说边笑问何少音,“你既得了新差事,本宫也不好劳动你绣衣裳。只是本宫想为陛下做身寝衣,你觉得用什么颜色最好。”

    何少音想起闯入陛下营帐时,见的那件石青色衣袍,思量石青色大抵符合陛下的喜好。

    “花红柳绿不如青,若用石青色做底,再出挑的明黄、银红丝线,都降得住。”

    “这回可说错了”,舒贵妃朝她努嘴:“陛下最不喜石青色,从不穿石青色的衣裳。绣院不做皇帝衣袍,不怪你不知道。”

    陛下不穿石青色的衣裳。

    何少音一时愣怔,脸色煞白。

    那件绣着龙纹的衣裳,明明就是石青色。

    皇帝袍服一向由少府统管,虽不与她绣院相干,但身为绣院掌事,何少音心里清楚,五爪龙纹是帝王专用纹样。

    皇长子尚未被立为太子,究竟何人敢在衣衫上绣龙纹。

    那可是僭越之罪。

    ***

    秋意渐浓,草叶上结着霜露。

    萧宗延饮了口茶,抬头看向何少音和沈霁之,笑而不语。

    视线相接中,何少音得体笑道:“丞相府中的茶甚是出挑,想来府中绣娘也定然绣艺出众。”

    茶盏轻晃,茶汤下的珍珠莹莹透出温润的粉光。颗颗珍珠放进茶盏做底,是萧宗延多年饮茶的习惯。珠子拣选的是一寸的大珠,单拿出一颗,抵得上街头小民半年的粮油钱。

    萧宗延这才合上茶盖,口中推敲,“绣娘从地方上抽调即可,若从官宦人家拣选,少不得多耗时光,岂非误事?”

    如今朝中武将凋零,上门讨萧宗延好的人越来越多。何少音想要做成绣品生意,少不得要他点头,才好办事。

    “地方选上来的绣娘手艺参差,现成教学不知要到何日”,何少音吹着茶汤,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听闻丞相府中绣娘出身巴蜀,若能暂借征调,将来事成,丞相的功劳,史书工笔都不会忘。”

    为官一生,留名青史,这主意撞进了萧宗延心里。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何少音,这个去年还只会在接风宴上攀扯人家私的女娘,如今已能与他当面对坐,侃侃而谈,他脸上终是露出了迟滞的微笑。

    “何掌事思虑的也有理,年纪轻轻能有这番绸缪,倒叫萧某惭愧。”

    沈霁之半天不言语,这会子搁下茶盏,道:“若非相府绣娘声名远扬,何掌事也想不出这么好的打算,还是丞相未雨绸缪。”

    事情议定,何少音随沈霁之一道出府。

    满庭的菊花随风招展,皆是名贵的玉壶春。战场钱粮吃紧,丞相府邸倒是雍容华贵,半点沾不上穷酸气。

    方才与丞相言谈之间,何少音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忒紧,这会儿手心里全是鲜红的指甲印,终于觉出疼来。

    符离的话,她没忘。

    她回头看了几眼萧府的牌匾,转身钻进轿中。

    ***

    还没入冬,她已裹上斗篷。近来尤其怕冷,好端端的衣裳穿在身上,总觉得漏风。

    “这个月的货量比上月翻了三番,客商拿货最多,银钱洒得也爽利,真要计较起来,是掌事活计鲜亮,绣娘们才能跟着沾光。”

    何少音接过管事姑姑递来的账册,仔细查看。只这个月已有五十万两白银的进项,边境互市销路既开,也算没有辜负她付出的心血。

    “巧娘的病好些了吗”,她合上账册,朝姑姑询问。

    巧娘是萧府的绣娘,只因她是个盲女,偏有一手绣绸绝活,何少音怜惜她,对她多有照佛。

    “今儿都能下地了”,姑姑收起账册,开玩笑说:“许是没绣过龙袍,费心太过,给累病了。”

    前些日子少府忙不过来,找何少音抽调人手,她特意打发巧娘去历练,没成想竟给小丫头累病了。

    何少音微微点头,“龙袍拿来我瞧瞧。”

    龙袍绣得精细,何少音见针脚落得极巧,忍不住伸手摸上几下。

    纤纤玉指沿着龙纹走了一遍。

    这针脚,很熟悉。

    触到龙须时,她的手倏地一停。

    上次摸到相似的走线,还是在江陵渡的营帐。

    那件绣着龙纹的石青色衣裳,莫不是出自巧娘之手。

    彼时她自认闯了陛下的营帐,跟谁也没敢提这事儿。

    如今,那衣裳很可能是萧相的衣裳,而营帐,也多半是萧相的营帐。

    何少音脸比纸白,她穿过众人,飞快地朝巧娘屋里跑去。

    突然的推门声吓到了床上的小丫头,她眼睛看不见,惊疑发声:“是谁?”

    “是我”

    听到何少音的声音,巧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掌事不用日日跑来看我,女医的方剂十分管用,我已好多了。”

    何少音关紧门窗,上前握住巧娘的臂膀问道:“你之前绣过龙纹吗?”

    她来时闪过百十种念头,但她选了最直接的一种。和巧娘相处这些日子,何少音自认她是个乖巧的孩子。她在赌,赌这个丫头的良善。

    “掌事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巧娘觉察到了何少音的惊怒,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平日里温声细语的掌事大动肝火。

    何少音松开手,沉声说:“在这次做龙袍之前,你,绣过龙纹吗?”

    “绣过呀”,巧娘双手抱住何少音的脖颈,在她耳边低声说:“丞相说这事不能说,只是掌事待我很好,我便告诉掌事。”

    何少音身子微颤,眼睛红了。

    “你之前为谁绣过”

    “自然是为陛下”,巧娘回得极快,“丞相说了,那是少府派的差事,让我来绣,唔……已经绣过三回,难道掌事是从少府那里听说了这事?”

    “没有,我见龙袍绣得好,便想问问你是不是头一回绣。”

    何少音的声音低得吓人,她伸手抱住巧娘。

    “若丞相再安排少府的差事给你,千万知会我一声,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可好?”

    巧娘趴在她怀里笑得开心,她虽然看不见,但她很喜欢何掌事这样抱着她。掌事身上香香软软,像幼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只不过母亲已亡故多年了。

    “好”,巧娘点头答应,“丞相来时,我多半能听到外头仆妇掌灯的声音。下次再绣,也该是掌灯的时候。”

    掌灯的时候。

    亦是掌燃庭燎的时候。

    从巧娘屋里走出,何少音的斗篷被吹得斜飞起来,她头一次走在冷风里,觉不出冷。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