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斑驳的满月高悬于寂静的天穹。
清冷的月光下，一道纤细的身影高高跃起，鼓胀如风帆的黑色披风划破空气。
身影轻盈地降落在一棵梧桐的枝头，一方舒展的枝叶只是惬意地摆了摆，不惊起一只飞鸟。
今夜，美丽的女飞贼将要盗取的是——
枝头的身影随着不远处红砖路上的吸气声而骤然绷紧了脊背。视线下移，她与站得直直的男主角四目相对。
长着一张丁老头简笔画的脸的男主角，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随即，女飞贼失去了平衡，大头朝下地栽进了树下的草丛。
月明星稀，受惊的喜鹊群在红砖路上落下浅浅的投影。
……
“3——2——1——cut。”
黑底红字的脑内视野里，字幕倒计时结束后，我便睁开了眼睛。拥有一张严肃俊脸的泰勒·李文斯顿凑得很近，湖蓝色的双眸一眨不眨，手上正麻利地用棉签蘸着碘伏。我正盯着泰勒垂坠的黑色长发出神，额头就传来一阵刺痛。
“真是辛苦了，英格丽德。”泰勒身后正发话的，是五月雨游戏工作室的文本AI，阿方索·迪斯雷利，有着一把和外貌相符的甜蜜嗓音。“头一次录制galgame剧情就这么努力，真是很难得啊。”
“头一次录制就搞砸了，才是很难得吧。”另一边，少女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悄悄抬眼，看了看抱着双臂的林秀嶂。这个身材高挑、低丸子头扎发的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
“拜托。如果事到临头才发现和你对戏的galgame男主角是个顶着一张丁老头脸的破烂瓦楞纸人，你想不搞砸都很难吧。”我苦笑两声。
林秀嶂再不看我，而是委委屈屈地转向了一旁的阿方索：“阿方索你看她还在狡辩——”
“好啦琳恩，你看英格丽德为了录制都受伤了。”
“那也是她自找的！你看夏水柠的开场就录得很顺利……”
我只是听，却不吭声，专心看眼前泰勒为我的额头贴纱布。毕竟吵架又不能加快galgame的录制进度，把精力节省下来好好录制完成才能早点回家。
……
两天前，我和四个同班女同学在微机室等待其他来上课的同学时，突然轻飘飘地昏死过去了。再醒来时，就横七竖八地躺在这座五层小楼的院子里。仔细一看就不难发现，这座小楼被绿色的玻璃幕墙包裹，每个切面反射着如雨后的林中树叶般粼粼的光泽；从下而上仰视的话，像极了一大颗橄榄石矿石。
是阿方索带着另外四个男生把我们搀到了室内，再向围坐在餐桌前的我们解释了眼下的情况。
——这座小楼里的五个男生，都是一个名为五月雨的游戏工作室的内部AI。
有着一双浓郁似蜜糖色的双眼、柔软的金发在颊边细细碎碎打着弯的阿方索是文案。
黑色长发及腰、湖蓝色双眼平静无波的泰勒是程序。
剩下的三个，身材最高、有着一头浅薄荷绿色长卷发的泽费罗斯和体型小巧、长着浅紫色短发、笑起来能看到可爱小虎牙的克桑托斯是美术，而一脸阴森、看起来就像草食男、一身黑紫色的克雷农·德卡尔森，则是音效。
按照阿方索的说法，AI之所以能化形为花美男，是因为我们正处于通常被称为“二次元”的世界。二次元的管理者想看五月雨工作室的作品，于是为他们送来了我们五个人。
我、夏水柠、林秀嶂、喻最美和隋菡，需要帮助AI们扮演这部名为《你好新世界》的校园galgame中的五个女主角，从而完成作品的录制。这样，二次元的管理者就会在作品完成后送我们回到三次元的世界。
听完这一通解释后，我是将信将疑的。但另外四个女同学眼看着是相信了，并且露出了专门看帅哥的那种夹杂着感激和羞赧的眼神。我只好无奈地咽下一口杯中的玄米茶，在心里开始倒数：“十、九、八……”
“淳于同学在想什么呢？”我的跑神马上被阿方索发现了，他看着我，笑得很甜。
我只好如实回答：“我在数喝了这里的玄米茶过了十秒后会不会暴毙。”
阿方索闻言大笑，泽费罗斯和克桑托斯也跟着笑。泰勒抿着嘴看我。克雷农也没有笑，他刘海好长，我读不出他除了阴森以外的表情。随即，他们五个帅AI凑在一起碰了个杯，然后由阿方索带头，纷纷将一壶玄米茶饮尽。
许多个十秒过去了，仍然在喘气的我虽然产生了“AI需要喝茶吗？”的疑惑，但也放下了一些戒心，开始听阿方索讲剧本。
我，淳于应，在《你好新世界》中的角色是女飞贼——英格丽德，与男主角提莫西的初遇是在月下的树林。
我跟阿方索说：“这个角色需要上蹿下跳，我体能很差，可能演不了。”但阿方索只是摸摸我的头，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有我在，你一定行。”
待我们五个女生都读完了共通线第一章的剧本，便被带到二楼大厅。最先入目的是木地板上一个红色胶带围成的大圈，形状贴得瘪瘪的很潦草，像一个泄了气的、正在流血的草莓大福。隋菡——我的同桌——很是好奇，第一个冲上去，神神秘秘地探了只脚尖进到圈里。随即她吃惊地“啊”了一声。
我们几个女生凑上去问退出来的隋菡发生了什么。隋菡只是喃喃道：“……你好，新世界。”
很快我们几个就都知道她的意思了。隋菡的身体进到圈里，就会整个人进入galgame《你好新世界》白墙红瓦的住宅区。我们五个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适应各自在游戏中的身份。
隋菡还好，她的角色是男主角提莫西的小青梅——苏，一个普通高中生，相当于本色出演。不过她说自己一整天都没有看到男主，倒是听到隔壁男主家传来断断续续的奇怪声音，好像是日本女生在呜咽。
夏水柠的角色是一个高中生偶像明星——妮娜，也能适应自如，毕竟她在三次元就是很受欢迎的人。喻最美的角色是某财团的千金大小姐——玫兰妮，她在镜子前惊喜地看着克桑托斯为她打造的美丽躯壳，提着小洋裙的下摆转了一圈又一圈。
林秀嶂可就苦了。她的角色是玫兰妮家秘密打造的AI——琳恩，被锁在地下十层的实验室，各种各样的知识和讯息有如滔天巨浪一般涌入她的脑海，让她捂着脑袋叫苦不迭。八个小时后，她趁着系统调试的功夫抢夺了一个女性研究员的身体，然后连忙跑到食堂去吃烤鸡。
“虽然偏离了原来的剧本，但是琳恩的即兴发挥也很出色，也许给了我新的灵感也说不定。”林秀嶂回来后，阿方索赞许地拍拍她的肩。林秀嶂仰头望着阿方索的侧脸，眼中有闪闪的星星。
看着这一幕的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哎，林同学，你的思想要危险咯！
我是最后一个进入红圈的。英格丽德这具身体的机能远远超出四体不勤的我的控制，以至于一开始想要跳过围栏的我直接像个窜天猴一样地扒到了住宅区最高的树上。我狼狈地退出来时，还未完全从惊吓中缓解，就听到林秀嶂幸灾乐祸的声音：“刚才是谁家养的家雀儿上树了？”
我喘了两口气，“泥蝶上树了。”
“你！”林秀嶂柳眉倒竖，转头去和夏水柠讲悄悄话：“男主的剧情你别跟淳于应讲，剧透不好。”
夏水柠懵懂地点点头。
……
思绪回到眼前正整理急救箱的泰勒身上，我心不在焉地来了一句：“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泰勒。”
泰勒的手闻言停下来了。我跟着补上一句：“你的头发又长又顺，看起来很好摸。”
泰勒不语，只是脑袋往我这边凑了凑。闻到一股檀木的香气，我快速地伸手撸了两把他颊边的黑发，发丝水流般地从我指缝间蹚过。
“谢谢，谢谢。”余光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到我这边的小动作，我缩回了手，补充道：“我是长发控，我是征得你同意的，而且我刚才没有在吃薯片。”
五个AI里，长发的除了泰勒还有泽费罗斯，后者刚刚下到一楼厨房准备做饭。退回去整理好急救箱的泰勒临走前转过头，深沉地看了我一眼，想来大概是感到费解吧。不管如何，摸到二次元长发帅哥香香的头发，我感到力气正如百川归海般回归身体，连脑门上的伤口都不那么尖利地发疼了。
抬头看看大家，喻最美和克桑托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林秀嶂正缠着坐在大厅一角懒人沙发上的阿方索聊天；懒人沙发的对角，隋菡和夏水柠正在聊着什么，表情神神秘秘。
我径直向她二人走过去。
“……就是，总觉得克雷农这个人有些奇怪。说话有些磕磕绊绊的，而且总是看起来很慌张……”夏水柠见我过来，拨弄了一下栗色泛着光泽的美丽长卷发，没有停止说话的意思，只是又压低了些声音。
“可是他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还好啊？会不会是只对你这样呢？”隋菡梳着玫红色编发高高扎起的发型，同样玫红色的眼瞳中满是不解。
“哦豁。”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出言打断了二人。
夏水柠的表情有点僵硬。我大概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
“二次元AI会爱上三次元人类女孩吗？”为了缓和气氛，我接着友好地笑笑，同时不着痕迹地向房间对角瞥了一眼。
二次元的阿方索有可能爱上三次元的林秀嶂吗？
夏水柠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对克雷农并没有……而且我们是来完成录制的，不是来谈恋爱的。”
“我赞成。”隋菡猫儿一样狡黠的双眼中迸出笑意。
见状，我也跟着舒心地笑出了声。且不说AI会不会爱上人类这一问题，若是真的跟AI发展出什么，待到我们一行五人返回三次元的世界时，剧情就不再是《帅气AI爱上我》，而恐怕是《蝴蝶AI》和《西贡AI》了。
等我回到三次元，一定要雇个长发帅哥coser，摸上他一天的头发。最好是黑发或者白发，绿发也行。
……
“大家——准备吃饭咯——”一楼响起清爽的少年音，能分辨出来是克桑托斯。林秀嶂继续说笑着，挽着阿方索的手臂走向楼梯。我和隋菡、夏水柠一同紧随其后。
胖乎乎的喻最美腰上系着红色方格子的围裙，正兴高采烈地和克桑托斯一起将菜品从厨房往铺好餐布的花梨木圆桌上端。只消扫一眼，就能看出十个盘子里是一模一样的番茄肉酱千层面。
“今天的晚餐是预制菜，所以请不要抱太高期望。”主厨——泽费罗斯落座时，瞅瞅我们再瞅瞅我们身后姗姗来迟的泰勒，语气平静得就像要求我们班四十分钟做完一整面答题卡的数学老师。难怪我刚刚结束录制没多久，千层面就烤好了。
待大家各自坐好，阿方索第一个察觉到什么：“克雷农不吃吗？”
“刚才经过他房间时，听到里面有锯木头的声音。可能在做手工。”泰勒面不改色地呷一口红茶。
我瞟瞟斜对角的夏水柠，夏水柠脸色有些难看，掩饰性地端起了盛着锡箔纸碗的盘子。
“谢谢克桑托斯，谢谢泽费罗斯——”喻最美倒是毫无察觉地扬起了笑脸，然后挖了一大勺千层面送进嘴里。“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录剧情嘛。”
克桑托斯说着“不客气”，和泽费罗斯一左一右地端起了盘子。在众人纷纷开始用餐之后，我的大脑随着扒饭的动作开始反复思考。
AI需要喝茶吗？
AI需要吃饭吗？
AI会给喜欢的女孩子做手工吗？
AI需要使用马桶如厕吗？
“咦惹！淳于应！！”林秀嶂把吃到一半的盘子“当啷”一声撂到桌面上，“吃饭就吃饭别说那么恶心的话题！”
我一惊，从锡箔纸碗里抬头，对上众人或带笑或憋笑的神情，这才意识到我把最后那句“AI需要使用马桶如厕吗”说出来了。阿方索连忙打圆场：“英格丽德，或许你知道……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是有独立卫浴的。”
我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挖千层面吃。林秀嶂不吃，我还得吃呢，尴尬事小，饿死事大。只是……我心里想，茜崎空和星野梦美，大概是不需要独立卫浴的吧。这份疑惑就此在我心中埋下了小小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