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武市烈日高照，酷暑难当。

    一间窄小的会客室里，面对面坐了两个人，相对而视。

    办公室里开着冷气，温度宜人。

    较为小巧玲珑的女生双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坐得笔直，眉眼带笑，嘴角挂着一对小括号，看起来甜美可爱。

    每当对面的人话音落下时，她都甜甜的笑着点头，一副乖巧礼貌的模样。

    方知行打量着眼前的女生，五官素净，脸庞还没有他一个巴掌大。

    虽然是来参加一场面试，但没有在清淡的小脸上增加任何一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式更成熟的颜色。

    他忍不住问：“你22岁？”

    女生脸上的笑就没变过，就是一直垂着眸子。

    “是的，上学比较早。”

    姚佳佳心里仔细回想了一遍，招聘简介上没有身高要求，年龄嘛，她是符合要求的。

    方知行继续问，“师范专业的，没打算考编制吗？”

    姚佳佳：“不打算考编制。”

    找工作面试的公司，面试官大多数都会问这个问题，每次回答都是一样的。

    她计算了一下通勤时长，掂量了一下公司行业和应聘岗位性质，积极地主动继续解释。

    “学校和专业是家人选的，自己不打算考编制，工作确定了，能稳定发展。”

    应该是这样吧，每家公司都问，应该就是觉得她可能是一边找个工作干着，一边考编制，随时都可能会离职。

    姚佳佳这话是真的。

    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方知行笑了笑，对这个看起来真诚的解释回答说不上多满意，能左右学校和专业的家长，决定从业方向也是翻翻手掌心的事。

    他又陆陆续续问了几个问题，眼前的小姑娘都是正襟危坐，有问必答。

    孤注一掷来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为了找新工作姚佳佳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整理了一份文档——面试一百问。

    回答一些常见的面试问题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右手大拇指指尖正在一下又一下扣着食指指腹。

    指尖的痛感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值得庆幸的是右手没有发抖。

    这样最起码她看起来还是个正常人。

    “为什么来武市？”方知行心里已经有了评判，这个问题也只是例行公事了。

    这个问题也很常见，在姚佳佳准备的面试一百问之列，她略加思索，把在网上学来的措辞稍加整理，面带微笑回答：

    “武市是省会城市，选择和机会都更多一些，我想来大城市增长见识，给自己更多的挑战和成长。”

    方知行放下手中的简历。

    一个乖巧有礼貌的小姑娘，一直活在家人的保护下，出来体验社会的。

    他对有工作经验就能更好的胜任岗位这一说法不赞同。

    毕竟谁都是从不会那一步走过来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用人没有任何要求。

    他的任务结束了，剩下的不是他的工作范畴。

    他站起身，伸出手。

    “基础了解就到这里。”

    握手？这么正派？

    姚佳佳微微愣神，立马站起来。右手才刚刚离开桌面，又尴尬的垂下去。

    对面的人发觉她略显不适的动作，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姚佳佳抿抿唇，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很失礼，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努力仰起头，脸上带着最标准的微笑，试图挽救下印象，嘴角上扬。

    一眼望过去，整个人直接自闭。

    眼前的人好高，隐在金色边框眼镜下的目光低垂，虽然俊美的脸上带着笑，但还是有着强烈的压迫感。

    尽管这种压迫绝大可能是来自高度上的碾压。

    “不用紧张，就是互相了解的过程，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我也是襄市的人。”

    对面的人声音清朗和煦。

    高知精英，温润谦和，如沐春风。

    姚佳佳对眼前人的印象颇高。

    但是她有预感，这个面试结果不会是她理想的那个样子。

    她强撑着面部表情，拉开会客室门，报以礼貌的微笑，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她已经身经百战。

    回过身来，姚佳佳满脸如释重负，刚刚挂在脸上的对称小括号瞬间消散，一张素静的脸看起来有些索然无味。

    办公室里的冷气充足，但是她额间的碎发缝隙里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渍。

    每次面试都会出一身汗。

    那种面对面的压迫感她感觉很不舒服。

    姚佳佳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脚准备离开。

    紧吊着的心还没沉到丹田，一下子全堵在了胸口。

    就像胸腹内里凭空多了一道屏障，阻碍了通道，梗得胸腔涨疼。

    姚佳佳手还搭在门把手上，没有收回，目光紧紧锁在对面办公室出来的人身上。

    他低着头在看手机，黑色的板寸，像刺猬一样，短而精悍，衬得整个面部轮廓硬朗清晰。

    姚佳佳矮的优势发挥的刚刚好，尽管那人低着头，也能看到他的五官，白皙的脸，高挺的鼻梁，飞扬的眉眼，和想象中的模样不差分毫。

    姚佳佳有自知之明，她不可能拿主角剧本，也不会是什么锦鲤体质，这种意料之外，实在让人惊喜。

    再见徐思远。

    饶是再灵活的大脑也有点跟不上这个节奏，扑面而来的欣喜冲垮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徐思远收起手机，顺手放进裤兜里，抬起粉白相间的运动鞋，一步刚跨出去，戛然而止，视线落在对面门口静止的小姑娘身上，停住了动作。

    “哟！？”尾音短而高，右唇勾起，痞里痞气，右眉尾也俏皮的挑起。

    徐思远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倒不是他印象多深刻，主要是几年过去了，眼前人在长相上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徐思远手还放在裤兜里，倚着门框，“工作了？”

    在外人听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寒喧，此刻在姚佳佳耳道里轰鸣。

    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接近三年的时间，不停活跃在脑海里的人，此刻活生生、明晃晃地站在眼前，笑容还是那么明亮，眼睛还是那么熠熠生辉。

    “小叔。”憋了半天，姚佳佳憋出两个字，答非所问。

    徐思远含笑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个称呼，也没在意是不是答非所问。

    姚佳佳触碰到徐思远眼底的笑意，觉得她好像是透过现在的自己在看过去的自己，立马闪躲开。

    目光斜睥，缓缓垂下脑袋，盯着徐思远脚上粉白色的运动鞋出神。

    男生把女生色系鞋子穿得没有娘炮的感觉，反而整体给人一种热烈性感的既视感。

    不熟悉徐思远的人，给徐思远第一评语无外乎就是嚣张、跋扈、痞气、刺儿头这一类的词语。

    但是姚佳佳觉得徐思远是低调、内敛、有想法，做什么都好像成竹在胸。

    他个高、皮肤白，一成不变的寸头，再加上浓墨重彩的眉毛，就会让人有他不好接触的错觉。

    徐思远双手抱胸，蓦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向右挑得更高，满脸揶揄的神色，“还是没见长啊。”

    一句话直接把心神还在游荡的姚佳佳直接击得三魂回体，氤氲周身的喜悦和姗姗来迟的尴尬羞涩，一股脑地全被恼羞成怒所取代。

    姚佳佳几乎是下意识掀起眼皮，瞪向说话的人。

    看起来她并不熟练这个表情。

    虽然是在凶人，不过给人的感觉只是看起来眼睛睁得稍微大了一点。

    不过她眼睛本身就大，只不过平时都是没精打采的耷拉着。

    加上身高悬殊，姚佳佳的恼羞成怒没有任何威慑力。

    徐思远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

    刚刚小姑娘垂着脑袋，肩头微缩，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那模样他看着不舒服。

    此刻，小姑娘眉目紧皱，嘴角抿成一条线，神情满是气恼，在小脸上缤纷绽放。

    徐思远好笑，她还是很在意身高嘛。

    姚佳佳瞪着眼去看徐思远，没在徐思远身上看出来任何愧疚道歉的意思。

    整个视线里都被一张帅脸占据，张扬明媚，嘴角咧地不能再开。

    总有人说某个男明星多帅，长在心坎上了，姚佳佳从来没有共鸣，因为当她有心思去看一个异性的颜值身材的时候，她脑子里只会浮现一个身影——徐思远。

    姚佳佳嘴唇动了好几次，愣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自暴自弃的咬着下唇没说话，复又斜睥着地板上的缝隙。

    心里想着人家说的都是事实，不好发作。

    面试的紧张，重逢的狂喜，交谈不算生疏的庆幸，被戳心口的恼怒，短短的时间里，姚佳佳一颗心像坐过山车一样，高低起伏，风驰电掣。

    两人都在原地没动，气氛蓦然微妙。

    片刻，姚佳佳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还是长了几厘米的。”

    办公室里高大的面试官缓缓踱步出来，门口堵着的小姑娘挡住了他的路。

    方知行视线从小姑娘的头顶飘向对面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脱口而出，“不是说走的？”

    不是面试时的清朗和煦，吊儿郎当的，还听出点不满。

    姚佳佳听到动静立马回过身，又是一张乖巧无比的笑脸，嘴角的小括号成双成对，整整齐齐。

    “是的，谢谢方总。”

    但是，她发现面试官微抬着下巴，眼睛瞥着徐思远，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

    她嘴角的小括号险些维持不住，尴尬不已。

    不是跟自己说话。

    姚佳佳扯扯肩上的背包带子，脚底抹油，垂着脑袋就遁了。

    临走时视线从方知行手上的简历上一扫而过，脚步愈发快起来。

    徐思远出来的那间好像是总经理办公室？

    她混沌杂乱的脑子直接当机熄火。

    徐思远看着一溜烟儿不见的人，轻“呵”一声，好笑的想：早恋被撞见也没跑这么快。

    “什么情况？”捏着简历从办公室出来的方知行一脸茫然。看着好友一脸的兴致盎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认出来看？”徐思远收了笑，耸耸肩，挑眉反问。

    方知行愈发迷糊了。

    谁？刚面试的小姑娘？

    自己认识吗？

    看着好友满脸的问号，徐思远饶有兴致，“就是那个在我家住了一年的小侄女— —”

    他语气俏皮，最后三个字故意拖长。

    “哦，就你休学那年啊...”

    方知行恍然大明白，语调从最开始的惊讶高亢，慢慢一点点没了声音，剩下的话他没说完。

    休学是徐思远从不提及的往事。

    方知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话，暗自爆了句国骂，编排自己嘴快。

    果然，随着他的话音慢慢落下，徐思远的脸色变得僵硬，陷入沉默。

    勾起的唇回落，脸上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和平日里活跃潇洒的生动迥异。

    方知行有些心虚，眼睛左右转了两圈，弱弱的开口，“是她啊，说起来还是有点印象，一如既往瘦瘦小小的。”

    忽然眼睛一亮，方知行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急不可耐的开口，“那次……”

    徐思远伸了个懒腰，懒得听这人嘴里再说出点什么他不愿意提的旧事，没给这人发挥的机会，出言打断，“走了。人在你公司，你照顾着点。”

    一句话说得像国家领导人下发指令，不容反驳。

    徐思远看也没看杵着的人，大摇大摆的出了办公室，留下满脸僵硬的人在原地当柱子。

    方知行气结，凭什么要刚正不阿的他在办公室搞裙带关系。

    就算是以咱们俩的关系你的侄女和我的侄女没什么大的差别，但是好歹你们二位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啊。

    再说，人还不在他公司呢，看着简历上那个红色的小小的叉。

    方知行满脸郁闷，把手里的简历掸了掸，这都什么事？

    想着徐思远那年指派自己去干的事，也是因为这个小侄女，方知行莫名觉得有些头疼。

    青涩甜美的小丫头片子最难搞。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

    公交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

    大热的天，没人愿意在11点，出来承受如火的温度。

    姚佳佳运气好，一路奔到公交站，刚好512路车缓缓进站。

    伴随着机械的女生播报，姚佳佳三步两步冲上车，刷完公交卡，径直往里走。

    一直到公交车后下车门那里才停下，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几年没见了呢？

    今年过年跟着长辈们去拜年的时候见着了的。

    不是正面，也不是背面，准确的说连个侧面都算不上。

    当时顺着一群人缝看过去，就瞅见半截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小腿和脚上白色的运动鞋，接着就是重重的拍门声。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姚佳佳有些懊恼。

    懊恼并没有占据所有的思绪，又有些其它零碎记忆破土而出。

    白皙的手指，熠熠生辉的眼睛，大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