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白冲便带领一支小队进虔来山为王羌曹探路。
他本以为依照自己先前在山中徘徊的记忆、留下的路标以及仔细与一同去过的手下商讨前行路线,怎么着也能寻见黑鹰岭的大致方位,却没想到他们一帮人在山里七拐八拐直到晌午太阳高挂头顶时,眼前的山林还是与进山不久后看见的山林别无二致。
原地暂歇,王羌曹走到前头将手中水囊抛给白冲,“虔来山地势复杂、路途艰险世人皆知,哪是只在其中摸索过几日就能驾轻就熟的,不过也莫灰心,今日我们还有时间。”
白冲接过水囊咕嘟嘟灌完几口,用护臂束袖蹭了一把下巴水珠,抱怨,“我早与慕将军说虔来山地形复杂,需得先派兵逐日上山标记地形、熟悉地势,不然还没开始和土匪打,便会被他们在山里绕晕!他非是不听,你瞧,人家土匪连面都没露呢,咱们先给自己绕糊涂了!”
他的嘟囔不满传到后面官兵耳中,惹得许多人小声附和,王羌曹回头恶狠狠瞪了小兵们一眼,止住那些议论,随后与白冲低声道,“白少爷,慎言。”
白冲自觉失言,闷闷嗯了一声,余光瞥见有个小兵不抓紧休息,不知在寻摸什么,竟低头越走越远。
“哎哎那个兵!那个兵!你寻摸什么呢!虔来山中白日也有野兽,莫要离队瞎跑!”
“报白什长,属下方才闻见一股腥臭味,那味道不浓重但总感觉像是尸臭与血腥混在一起的味儿。” 被点名的小兵赶忙跑回来,指着附近那片山林说,“属下觉得那片林子里可能有古怪,所以想去看看。”
白冲顺着小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此处有些像那晚自己和柱子钻过的树林。
与王羌曹相视一眼后,白冲立即带人跑进去搜寻,很快便听其中有人高喊,“这里有具被猛兽啃食过的尸体!”
“属下这边也发现一截残肢!”
“报!这里也有……”
白冲走到一具咽喉被短刃嵌过的尸体旁边,发现他的内脏已经被山中野兽刨食干净,胸腔位置只留下几根光秃秃的断骨。
王羌曹蹲下端详尸体咽喉片刻,说,“切势轻、砍势重,创口拖切痕少且短、皮肉断离整齐,骨质损伤严重,取他性命的短刃,应是农户常使的大斧。”
是她。
白冲了然,“威虎寨二当家便是在这片树林中与黑鹰岭土匪火拼的,你们以此处为圆心,继续向外搜寻,注意留心脚下足迹,切勿遗漏任何线索!”
“是!”
山里树木茂密,入秋后的林中泥土潮湿又少见光照,因而几日前留在这里的诸多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循着脚下凌乱足迹边沿环绕一圈,白冲发现当时火拼土匪中,有一方是以包围之势逐渐向内砍杀,他们的步伐稳健有序,一步步将另一方逼入绝境……
“白什长,包围圈中有个缺口,有一群人从缺口冲出来,往……那个方向跑了!”
缺口指向方位中只有一条路可走,王羌曹走过去遥遥看见那边矗立着两座高山,“两山间低凹而狭窄之处是山谷,那里难道是刀客谷?”
白冲:“应该错不了。”
“威虎寨将黑鹰岭余党逼去刀客谷作甚?”王羌曹不解,“如此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忽然缺了个大口子,黑鹰岭那帮人就没有觉得不对劲?”
“若在白日,自然会觉得不对劲,可要是夜里,被逼进绝境的土匪们想在乌漆嘛黑的山林中逃命,谁还顾得上看那里是阳关道还是奈何桥。”
“依虔来山地形图上所绘,刀客谷就在黑鹰岭北部,找到刀客谷,必定能寻见黑鹰岭!”白冲调转队伍,高声下令,“探路小队!随我下山进谷!”
白冲带几人沿路跑去,王羌曹看着前面越来越狭隘险峻的地势有些不放心,便让手下兄弟在原地待命,自己领人追了过去。
山里水汽大,谷底不串风,因而刚走到刀客谷寨门口,白冲就闻到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难闻气味。
这味道人不受不了,可是山中的豺狼虎豹却十分喜欢,于是同树林中一样,刀客谷内到处都是野兽出没的痕迹。
闯入寨门大开的刀客谷,满地的断壁残垣、碎石尸块、残衣肉泥便倏地映入眼帘,饶是见多凶案现场的王羌曹也被眼前场景镇住,他仰头看天,确认两座山顶并无异常才稍稍安下心来,感叹一句,“这些土匪都是被活生生砸死的,方才在树林中我只觉得那位威虎寨二当家聪明,到此处才发觉她也实在狠毒。”
白冲想起擒住燕山鹰那晚,曾听他说‘威虎寨先夺豹子山再扰黑鹰岭,刀客谷这会儿大概也已经没了,那些人能下此狠手你真当他们是吃素的?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敢在此处张狂,是嫌你与你这些手下活得太久么!’
“她有如此手段,难怪那时只带一人就敢与我当面对峙。”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白冲咬牙切齿说,“个死土匪竟然出此狠招!这些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亏我还曾邀她随我当兵征战沙场、报效朝廷,真是瞎了眼了!”
王羌曹权当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提醒道,“时辰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
白冲颔首,“走,找黑鹰岭!”
探路队伍离开刀客谷同大部队汇合,一路往南奔走,白冲前几日亲自去过黑鹰岭,虽说走的夜路,但途中一些山石树木他多少也有些印象,故而行军不到半个时辰,王羌曹便看到不远处那片上宽下窄之地。
“找到了!”
土匪们钻在虔来山为害中北百姓多年,朝廷原先也曾依民意上山剿匪,却苦于其中复杂地势只能逮住一批惩治一批,奈何山里的土匪就像韭菜,割过一茬还有一茬,根本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这些土匪像是也有分寸,只求财不伤人,日子久了,朝廷实在拿他们没法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他们将就着过日子。
但是好似是从半年前开始,这份平衡忽然被打破了,虔来山上的土匪除了商户金银还看上了农户汉子,他们掳人杀人,搅和的山下百姓惶恐不可终日,其中,以手段凶狠、无恶不作、人数众多远扬臭名的就是这个黑鹰岭。
王羌曹远在安南庄就职时就听说过黑鹰岭狡猾神秘的名号,没成想今日竟真让他们找着这寨子的老窝,他兴奋地直拍白冲的肩膀,可白冲咦了一声,纳闷道,“我头前进去的时候,门外还有值守喽啰,怎么大白天这会儿寨里寨外一个人都不见呢?”
王羌曹:“那些个土匪许是夜里才出来活动,白天都窝在里面睡觉呢。”
“威虎寨那个二当家心眼多的很,她睡觉时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个把门的。”白冲弓着身子站起,“我带人过去看看。”
王羌曹伸手拦住他,低吼,“不成!”
虽然慕峰青下令是要上山围剿黑鹰岭,可王羌曹却没这个打算。
在明知虔来山地市复杂的情况下贸然带兵围剿土匪,运气好了,只在山里迷了路多绕几圈,运气不好,说不定连小命都要搭进去。他在安南县衙混迹多年,早将上司动动嘴,属下跑断腿的把戏摸得一清二楚,因而在一接到此令当时,王羌曹就决定今日一行主要就干干那些标记地形的活计,再说他还领着知州大人的独子呢,白少爷要是出个什么意外,那白向福还不将他撕了。
“今日能找见黑鹰岭老窝已是大功一件,怎么还要以身犯险呢!”王羌曹苦口婆心劝道,“你已察觉有诈,万一那里面真有陷阱,你要我如何向慕将军交代。”
白冲不听,扒开他的手就要走,“带这么多人,来都来了,不提几个土匪人头回去,才是没法向慕将军交代!”
他牛劲上来,王羌曹阻拦不住,只好依他让一半人原地静观其变,另一半人随他们悄悄往黑鹰岭摸去。
起先,白冲十分谨慎,前进时颔首躬身,生怕自己一露头便引起躲在暗处的土匪察觉而惊动匪首聚势反击,可直到他们百余人已经潜进黑鹰岭门前十数丈都不见一人踪影,他忽觉不对倏地起身,不顾身旁王羌曹的拉扯,大步冲上前猛地踹开黑鹰岭大门,堂而皇之地在其中东寻西觅却仍旧不见一个活物。
“娘的!被耍了!这帮天煞的早探知到我们的踪迹,弃寨逃跑了!”
白冲咒骂一句,气急败坏地抽刀满院劈砍能看见的所有器物,王羌曹却冷静环视黑鹰岭片刻,道,“不见匪贼、空寨无用,天色已暗,咱们须得收兵尽快下山。”
“要走可以,等我放火烧完这吃人的窝子先!”
白冲作势要差人燃火把烧寨,王羌曹忍无可忍的捣了他一拳,喝道,“你脑子叫驴踢了!眼下已是深秋,日头一落就起会风,山里树木又大多干枯,敢让那些枯枝干叶见着一点火星,火势便会瞬间蔓延开来,到那时我们这帮人就算长了翅膀都不一定能平安逃脱!你竟还要放火烧寨?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点一把火将整个中北全烧了!”
被王羌曹当众责骂,白冲自觉面上挂不住,但见他言之凿凿,自己又确实失口乱言,于是只犟嘴一句“我瞎说而已,你何必当真”而后怏怏不乐的跟在他身后随大部队下山。
慕峰青初次下令命人剿匪,虽自知过程必不会太过顺利,但心中多少还是对他们有些期许,只是这些期盼在他亲眼瞧见白冲与王羌曹垂头丧气的走进兴民县衙向自己复命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白冲一进门就单膝跪地请罪,惭愧说,“慕将军,山匪狡猾,闻讯弃寨而逃,属下等人扑了个空,此行有失军命,未竟所托,深感惶恐,属下愿领罪受罚,以儆效尤!”
这个傻小子不提功列,只说罪责,连个台阶也不给自己递,王羌曹连忙接话,道,“今日之事,是我等准备不足所致,属下必当深刻反思,汲取此次教训,不过……今日一行并非一无所获,属下们已经摸清黑鹰岭确切方位,只等重整旗鼓、厉兵秣马以备再战,恳请慕将军给属下们戴罪立功机会,我等定将当以死效忠,灭山匪、收虔来!”
慕峰青问,“白冲既说山匪已经‘闻讯弃寨而逃’,这虔来山脉层峦叠嶂、曲折绵延,若土匪们真有心躲藏,你又怎么能寻见他们、灭了他们呢?”
王羌曹答,“白冲兄弟方才大概是一时紧张才惶恐失言,今日我俩带兵闯入黑鹰岭时便发现,那寨中虽然不见一人踪影,可屋内院中陈设皆整齐有序未见一处慌乱痕迹,故而属下们斗胆推测,虔来中只有黑鹰岭一寨房屋宽敞、地势优越,威虎寨那帮土匪好不容易一统四寨定不舍得弃此宝地、另寻他处,今日扑空,不过是他们使的一出空城计而已,土匪们宁愿躲藏也不愿与官兵正面交手,此举或许说明他们其实并无心与朝廷作对,故而属下认为,若真与土匪交手,他们定会有所顾忌,两方对战,对方有顾虑,我方却没有,这种局势之下,我们必定可以大获全胜。”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听得慕峰青喜出望外,“王县尉见微知著、言之有理,难怪王尚书赞誉你智勇双全,有勇有谋,剿匪一事交由你办,我甚是放心。”
王羌曹干干扯了扯嘴角不再言语,又听慕峰青朗声道,“王县尉、白什长与所有上山兄弟今日辛苦,来人!今夜加餐犒劳于众!”
在门口静候多时的郑万金闻声立即笑眯眯进来献媚,“下官猜想王县尉、白什长此行定不会负慕将军所望,故而早将好酒好菜备在灶中,还请三位移步膳厅用膳。”
“如此甚好。”
慕峰青满意地看了一眼兴民县令郑万金,而后背手潇洒离去,王羌曹与白冲抱拳与郑县令行完礼后,才发现他侧后还躬身着一位身着灰衣长衫的消瘦男子。
察觉他们目光,郑万金笑道,“这是本县书吏,平日常与本官打打下手,不是什么外人。”
书吏拱手,走上前彬彬有礼道,“小人吕贾,见过王县尉、白什长。”
这个叫吕贾的大约三十多岁,走进了白冲才见他一身长衫上打了两三个同色补丁。
“这么客气作甚。”白冲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不客气说,“吕大哥,我听说兴民城中新开了家叫一口甄的点心铺,那店铺伙计曾在安南庄学过手艺,不巧我这大哥就是从安南庄来的,他此番外出办差,许久不曾尝过家乡口味,故而我想请你替我抽空去那铺子买些点心回来,这钱你拿着,多出的就当是小弟我感谢你的。”
吕贾连忙摆手说买点心哪需用这么多钱,白冲却将银子塞给他后,拽着王羌曹撒腿就跑。
郑万金旁观完他们拉扯,笑笑说,“白少爷心善,给你就拿着。”
吕贾捧着手中的‘烫手山芋’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听见郑万金这句立即向他低头拱手,“小人福薄,哪能受得白少爷这般谢意,此物还请郑县令收下。”
四下无人,郑万金也不扭捏,将银子揣进袖中转身边往膳房走,边交代,“慕将军虔来剿匪下榻在我兴民县衙,一应用度皆出自公费,你账目切记做的机灵些。”
吕贾跟在他身后,颔首,“是。”
“不必再跟了,去忙白少爷交代你的事吧。”
郑万金顶着便便大腹背身挥手,兀自扬着笑脸钻进膳房入席,吕贾看着屋内嬉笑众人,扒在门外委屈呢喃——
“小人也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