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威虎举寨乔迁,临行前还不忘将独自住在离威虎寨老远的小运气带着。
小运气年纪小,身子骨也十分瘦弱,他追不上威虎寨常年在山里游走打劫土匪的脚步,只能远远跟在队伍后面走走歇歇,以至于他们入黑鹰岭当晚,齐威虎被众多喽啰前呼后拥的推走后,伍二才瞧见落在队列最后气喘吁吁赶来地小运气。
趁着人群混乱,伍二悄摸将他带进后院楚六养伤的屋子,小运气进门后看清床上躺着那人,感叹一句,“怎么又是楚六哥,他也忒倒霉了些。”
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那位听见熟人的声音,刚要清醒,却忽的觉得自己的脑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等挨扎的脑子反应,他的眼皮一松然后重又昏睡过去了。
楚六重伤,已经在床榻上躺了两三日都不见清醒,姜九此前来探望他时,看着楚六满头插的银针心疼的哇哇大哭。
小运气看他伤心,心里过意不去,想要过去说些什么,一旁的伍二抢他一步揽着姜九出门宽慰说,“小运气的医术你还不放心?楚六他没事的,你要实在难过,不如替我俩多为大当家的出些力,以免寨中有不长眼的,坏了长幼有序的规矩。”
于是,姜九眼睛泛着泪花重重点头后,接下来两日不是陪着齐威虎笼络新入伙的喽啰们,就是扬着下巴与妄图取代二当家和他两个哥哥的方大通吹胡子瞪眼睛,直到今日才得空与齐威虎一同过来探望楚六。
守在后院的伍二看到他们过来,连忙顶着胡子拉碴的脸过来行礼,齐威虎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感动,夸赞道,“难怪姜九说你有情义,这两日都不曾好好歇过吧,快,去洗洗睡会儿吧。”
伍二颔首答完是,转身打着呵欠离开。
将他支走,齐威虎挥手让姜九也退下,屋内的小运气听到门外动静,坐在床边不急不缓的从楚六脑袋上拔下一根银针,银针收回针灸包,楚六的呼吸声也大了些。
等楚六缓缓睁开眼,床边瘦弱的模糊轮廓突然变成一个独眼大汉,他定睛看清坐在身边关切看着自己那人,竟激动地直直仰卧坐起。
“大当家的!您总算来了!”
楚六遭人当面暗算,胸口被戳了一个好大的洞,但万幸他自己皮糙肉厚,伤他那人或许是因为手抖没戳中要害,小运气来之前伍二又将他那伤处处理的极好,因而他这般大动作的起身,也没觉得自己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他伤的其实不重,这事小运气知道,伍二也知道,可是齐威虎并不知道,他看楚六伤成这样见着自己还如此恳切,不由软声道,“我的确来了,你有话慢慢说,当心莫要扯着伤口了。”
“二当家的现在何处?!”
齐威虎答,“我来几日,她便抱病不出门几日,此时应是在自己屋子里躺着,你问她作甚?”
楚六松了口气,但又像是没有松完,郑重且焦虑道,“二当家可能想杀您!”
昏睡了许久,楚六的记忆还是停留在自己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惊天阴谋尤在耳边,他顾不得身上伤口,只是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在柴火房门口偷听到的初暒与燕山鹰的谈话一五一十的全部说给齐威虎听。
“大当家的,山里都传威虎寨能如此迅疾的连夺三寨都是二当家的功劳,还说与抱着老本成日窝在寨中的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真是听得小的都想冲进去撕烂燕山鹰的嘴!他们哪知道要不是有您在背后支持,她初暒哪来的人手在虔来山这般嚣张狂妄!”
楚六说初暒嚣张,可脑中却实在想不起她嚣张狂妄起来是什么模样。
燕山鹰曾说她有勇有谋,于是楚六眼前又浮现出初暒带他们放跑黑鹰岭被掳百姓、石灭刀客谷与黑鹰岭余党那个空中满是飞扬尘土与血腥味的夜晚。
“可是……正如燕山鹰说所言,二当家她有如此本事,又手握三寨人手钱粮,为何还要差人请您举寨过来掌权,不图钱权不图利,那么她费了这些劲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楚六拧着眉毛满脸的想不明白,齐威虎攥着拳头坐在床边也不说话。
两人无言多时,齐威虎终于开口问,“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大当家口中的她是谁,楚六心知肚明,他正要答话,一张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楚六想来也觉奇怪,虽然和初暒相识不久,但这段日子自己也跟她办过不少差事,不说对她心知肚明,也应该寻摸出她起码的处世性情,可大当家的此时问起她的为人,楚六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的初见二当家时,以为不过是个胆大贪财的小屁孩,谁知下一瞬她就抽了我腰间大刀,砍了牛三的脑袋,将头送给咱们去山下领赏,后来她为给那无名老道报仇,只带小的与伍二、姜九三人便手刃赖豹,夺了他的豹子山一举成名,小的心中方对她敬佩,而这回跟着她收服黑鹰岭与刀客谷两寨,小的才终于明白一个人的城府深的让人看不透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刀客谷那些被石块砸扁的肉馅还历历在目,幸而楚六这几日没怎么进过食,只‘呕’了一声略感反胃,“小的知道二当家杀人不眨眼,却没有想到,她亲自下令将刀客谷所有土匪喽啰用山石砸成肉泥后,行走其中莫说畏惧呕吐,就是连她前行的脚步都不见凌乱,若不是天生冷漠,便是那些可怖场景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大当家的,你曾说她‘虽然看着文质彬彬,一副白面书生做派,可身上的脾气秉性或许比我还要暴躁些’,只是小的这些时日发现,她脾气暴躁不假,可沉稳冷静、遇事不急不躁才占她多数时候,小的曾听原豹子山与投奔散户私下闲聊,这些人中已有不少喽啰为二当家所行折服,甘愿誓死效忠于她。”
“心狠手辣、城府极深,又能以谋略手段引得手下兄弟自愿追随,可咱们与二当家的相识数月却连她入虔来山图谋什么都不晓得,大当家的,小的以为……”楚六靠在床边,似乎不忍心又似乎不得不这么说,“如今虔来山霸主已定,她……留不得了。”
楚六这些话如何不是齐威虎心中所想,只是他并未与新入伙的喽啰共过苦,又怎么好腆着脸同手下们享初暒拼来的福,且不论那些喽啰是否真心顺服于他,若自己刚坐上这四寨当家之位就杀了大功臣初暒,那他齐威虎往后还要不要在虔来山里做人了。
“我是土匪,并非卸磨杀驴的小人,初暒出力舍命为威虎寨一统虔来到今日还没犯过一丁点错处,怎能说杀就杀。”齐威虎深思片刻,又补充道,“再者,朝廷的人此时还在山下守着,咱们这段时日连收三寨,势头太猛,定然已经被他们盯上,寨中诸多兄弟的前程性命都攥在我的手里,能多一个人为我出谋划策也是好的。”
这话楚六也在燕山鹰口中听过,他坐直身子刚想靠过去向大当家低语,忽然听见门外姜九的声音炸起,“大当家的不好了!寨外值守暗哨来报,山下大约有千余官兵正悄悄朝黑鹰岭摸来!”
“这么快!”
齐威虎腾的一下站起,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才开门看向姜九,“召集所有兄弟在院中汇合。”
姜九应声后,立即跑开。
楚六已无大碍,掀开薄被起来更衣,齐威虎转身看他,凝声说,“速去请你二当家的来聚英堂议事。”
楚六犹豫片刻,终究点头,“是!”
官兵潜进虔来山意欲围剿黑鹰岭,后院大小喽啰皆在惶恐奔忙中被姜九吆喝到前院集合,坐在墙角小憩的小运气揉完自己的惺忪睡眼,看见站在楚六卧房外的齐威虎仰头思忖许久后,背手走进了无一人值守的柴火房中。
初暒在屋里待了两日,原先被风吹日晒的脸白皙了不少。
她靠在聚英堂太师椅上,捧着热茶小呷,茶盏上悬浮的热气萦绕在面前,更衬得她面色苍白、神色恹恹,看起来确实一副病体缠身的模样。
伍二静静站在初暒身后不时为她增添茶水,楚六见状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这两人真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是一头的。
方大通自听到姜九的呼喊就心神不宁,他手掌搓着拳头来回在堂内溜达,转悠的姜九都快要眼花。
“大通哥哥你消停会儿吧,就算你将堂内溜达出个洞,官兵们上来,该是你死,你还是得死。”
“休得浑说!什么死不死的,真是不吉利!”方大通在门口顿住脚步向外张望,“大当家的将人都吆喝过来,自己却不见了,该不会他自个偷偷跑了吧……”
他越说越小声,可还是被楚六听见了,“大当家的才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方大通被楚六顶了一句,心中不服,“你还有脸对我不客气,要不是你没用被马皓暗算,那个小兵不会死,山下官兵也不会这么快就上山围剿黑鹰岭!你连累威虎寨至此,我没找你算账已经是惦念兄弟情分!”
“就算那个小兵不死,朝廷也早打算打上虔来山了,与我有何干系!况且你个半路出家的小子谁跟你有兄弟情分,要不是看你有点用处,老子早就……”
楚六口不择言,一直站在角落的潘闯好像听见什么关键,耳朵立即竖了起来,姜九见势不对,忙站出来劝架,“二当家的早说咱们不论做什么,人心要齐,眼下官兵都要打上来了,咱们自己人怎么还来窝里反这套呢,好哥哥们,快别添乱了,有吵架的力气,不如赶紧想想如何应对那些官兵吧。”
姜九这话提醒了堂内慌乱地如同热锅上蚂蚁的众人,方大通问,“二当家的,您平日主意最多,怎的今日一言不发?”
数道期许目光齐刷刷落在正低头抿茶的初暒身上,而初暒只是轻轻吹着氤氲水汽,低声道,“大当家的还没来,我说的话能管用么。”
听起来有点耳熟,方大通讪讪一笑,不知再接什么话。
这时,齐威虎迈着大步从门外进来,笑道,“初老弟说话要是不管用,我也不会一收到你邀我来黑鹰岭的信儿就立即赶来了。”
颔首受了沿路手下行礼,齐威虎径直往聚英堂主位走去。
“值守暗哨所报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知晓,初二当家的早前就过问我为威虎寨将来作何打算,我那时说事关百余兄弟们的性命前程,须得仔细想想,可谁也没料到……”齐威虎有意无意瞥了初暒一眼,“这个‘将来’来的如此之快,如今山下官兵已经向我们黑鹰岭出手,我这个时候请大家过来,便是想请在座兄弟们真心答我一句,面对朝廷,诸位究竟愿进愿退?”
堂内几人虽然大部分都曾跟着初暒在山里提棍背刀的打杀过四方土匪,可是也并非张狂到敢同朝廷对上……
虔来山中四寨争斗才消停,众多土匪喽啰吃喝玩乐、酒醉饭饱也不过两日,就传来这么个噩耗,大家还在六神无主,齐威虎却将举寨前程摆在桌上让他们商讨,倒是让众人瞬间平静下来。
他们闭着嘴面面相觑,似是都不愿意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以退为进,是想攻,以攻为守,是想守,攻守皆为手段,只看用这手段的人是何目的,大当家的明知官兵已经摸上山来,还有闲心与我等商讨,想必是心中已有成算,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初暒语气淡淡,面上也不见情绪,让人不明白她到底是实话实说还是讽刺。
“初老弟聪慧,我瞒不过你。”心思被她发现,齐威虎也不觉尴尬,他重又朗声对堂内众人道,“诸位不必担忧,虔来山地势复杂、山高路险,那些个官兵也只敢青天白日的摸上来,莫说围剿,能不迷路也算他们本事大了,我知大伙皆无心与朝廷作对,我亦如此,我方才那一问不过是想先与众兄弟们通通气,以免有人心性大,不愿在虔来山里过躲避官兵围剿的窝囊日子。”
齐威虎话里有话,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靠在太师椅上静默饮茶的少年。
自齐大当家的接手黑鹰岭账册之后,威虎寨四方势力便暗中站好了各自的队伍,齐威虎执掌威虎寨多年,其威望在虔来山中自不必赘述,而初暒虽落草为寇不久,却在极短时间以凶狠手段于山中扬名,其才能也不容小觑。
追随初暒的觉得她有能力却不贪功,是个有情有义的当家,反观齐威虎啥都没干就白得了个虔来山,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能耐,而追随齐威虎的则认为,哪怕初暒再有本事不还是心甘情愿的屈居在当家之下,可见还是混在一寨老大手下才最保险。
堂内、院中土匪们心怀鬼胎的站在目之所及的地盘,惦记着自己的一亩三地时,忽听寨外值守喽啰高呼——
“报!千余官兵已至刀客谷,大约半个时辰内便可抵达黑鹰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