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斯

    自那日之后,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便一直昏迷着,病人为大,族人们自然没来围观,故他所住的别院格外幽阒。

    按照医师的吩咐,这个时辰,是该喂他吃药的时候了,花絮端着亲手熬的桃胶黍米粥、一碗汤药还有一小碟拇指大小的糖块,轻手推门,看向床榻,他还没醒。

    花絮放下粥,窗外翠鸟鸣,榻上之人抿唇,眉心微皱,花絮忙起身,关上门窗。

    她似乎想他醒来,又怕他醒来。

    她在床边坐下,这人就算在睡梦中,还是紧锁着眉头,真的有那么多烦心事儿吗?

    又细细发了一会儿呆,花絮发现,他虽然皱着眉头,但因为闭着眼睛,没有凛冽的目光,整张脸看起来要柔和很多。

    那日回来后,他们脱下他身上厚重的铠甲,才发现他伤得极重,他左边肩胛骨下方有一道紫青色掌印,医师说,再朝着心口位置多一份,就药石无医了。

    花絮回想起那日他忍着伤痛为她出手的场景,什么样的生长环境,才能造就如此隐忍坚毅的性格?榻上之人闷闷“嗯”了一声,花絮回过神:“你醒啦?”

    那人缓缓睁开眼,左右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花絮脸上,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天生的冷淡和警惕,也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醒了,就该吃药了。”花絮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喂他吃药,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听到花絮说话,他眼中警惕少了几分,胳膊肘撑着便要坐起身来,花絮忙上前搭手,垫高枕头,让其靠着舒服些。

    花絮身上有种天然花草香,淡淡的,却让人闻着很舒服,那人眼中的警惕又松懈了几分。

    花絮端着浓黑的汤药,舀了半勺子,勺子底在碗边刮了刮,轻轻吹了几下,然后递到他嘴边。

    那人垂眸盯着汤药,没有张口。

    花絮笑道:“这几日你吃的都是这药。”

    言下之意,若是有毒,你也醒不过来了。

    榻上之人没有说话,慢慢张开了口,那药极浓极苦,可他吞下的时候,却连眉心都没皱一下。

    花絮手一抖,险些将汤药泼在被子上。

    “我自己来。”那人抬起右手去拿花絮手中的碗,似乎是觉得一勺一勺喝太费劲,他仰头将剩余的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递回给花絮:“有劳。”

    花絮放下空碗,端过装糖块的小碟子:“药苦,吃一颗。”

    那人似乎本想拒绝,片刻,还是拈了一块放嘴里。

    “甜吗?”花絮问。

    那人舔了舔薄唇,点头。

    “用了三钱桃花、三钱莲花,三钱秋菊,三钱冬雪,再掺三分雨水时节沾露的绿茶磨粉做出来的,再来一颗?”说到这些,花絮话便多了些。

    “不用了。”那人拒绝了花絮,似乎觉得哪里不妥,问道:“敢问姑娘芳名?还有,这里是何处?我记得那日在水边……”

    花絮转身放糖碟:“我叫花絮,这里是百花族,三天前在黄泉瀑布边,你为了救我和我的族人,在跟黑衣人打斗完以后晕倒了,我们便带你回族里医治,这里是我家。”

    花絮口中所说的“百花族”,男子从未听说过,他回忆自己看过的《地方志》、《各方游记》等,对于这三个字依然是毫无印象。

    “那你又为何会从黄泉瀑布掉下来?”花絮反问男子。

    男子语气平平:“我被人暗算,掉下来的。”

    他说被人暗算的时候,就像是诉说自己晌午吃了什么一般平常。他努力回忆,那日,自己带兵奇袭时,在路上反被敌人暗杀,他被敌军将领一掌打伤,情急之下跳入江中。江水湍急,他水性也是极好,为了迷惑对方,他顺着水流往下,却不知为何被卷进一个漩涡,然后眼前漆黑一片,下一刻,就已从花絮所说的黄泉瀑布上落了下来。

    他相信眼前姑娘是实实在在的人,也不信鬼神之说,所以那日自己在江里卷进的漩涡应就是这百花族入口处,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天险”中设计出如此精妙的入口,他对机关设计亦有了解,却是毫无头绪。思至此处,他微微动了下肩膀,左边肩胛骨伤重,他眉心微微一皱。

    花絮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你不要心急,等你伤好些,我带你出去逛逛。”

    男子抬头看花絮,他的眼珠如烟墨,带着神秘的吸引力,花絮的心又是咯噔一下,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捏紧。

    有风从门缝吹进来,花絮忙帮着男子掖了掖被角。

    男子抿了抿薄唇,开口道:“我叫笛斯,家里排行老四,你就叫我阿四吧。”

    笛斯?第四?花絮觉得这名儿起的就跟开玩笑似的,不知是真是假,终究是对着块不苟言笑的石头,她没笑出来,也没提出质疑。

    笛斯又问了一些关于百花族的问题,花絮一一回答。

    他盯着她的脸,就如平日里盯着自己那些人面蛇心的兄弟一般,他希望从她的细微表情中获得一些言语上得不到的线索,可最后,除了发现花絮的脸越来越红外,竟什么都捉不到。这对他来说,倒是新奇,毕竟,他的那些兄弟们,不管做了什么亏心事,都不会脸红。

    奇怪的是,笛斯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烫。

    笛斯问完自己想要的问题以后就沉默了,花絮也因为燥热,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只觉喉咙还是有些干,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条缝。

    半晌,无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花絮在窗前踱了几步,又走回笛斯身边:“久坐无益,你还有伤,要不要躺下休息休息?”

    笛斯点头。

    花絮扶笛斯躺下,笛斯身子忽然顿住,对着窗外警惕道:“谁?”

    花絮来不及停下,两人鼻尖轻触。

    在窗外偷看的拂熙和蜜合倒吸一口气,四目相对,好家伙,因为我俩,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顾之啊,我们对不起你!

    屋内,花絮似装了弹弓一般,倏地站直身子。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拂熙和蜜合一前一后,踱着心虚的小碎步进了屋。

    “花族长让我们送拐杖过来,说你醒了可能有用,他亲手为你做的。”拂熙指了指蜜合抱在手中的拐杖。

    这句话拂熙倒没说谎,两人在来的路上,撞见正屁颠屁颠走过来的花族长,家里住多了两位适龄男青年,还都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老族长这几晚都是笑着入睡,睡着笑醒,笑醒再入睡就难了,他想到受伤的笛斯,便起身给他做了个拐杖,这习武之人嘛,不会想一直躺着的。

    “别过来。”笛斯一脸警惕,对着正走向床边的蜜合道。

    “为何?我有刺吗?”蜜合一脸无辜,好吧,我确实有刺。

    “那是何物?”笛斯薄唇微启。

    “拐杖啊。”蜜合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也受伤了。

    “拿远点。”笛斯转头不看蜜合,低声抗拒道。

    他这态度倒是让其余三人很好奇,三人齐齐看向那拐杖。

    花族长听女儿说了那日之事,为了能做出一根能体现拄拐之人高超武艺的拐杖,他老人家半夜不睡觉,在花房左挑右选,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挑出一棵格外粗壮的一把伞南星,为了配合一把伞南星独特的蛇皮纹理,他还特意雕了个蛇头,末了,还用朱砂在蛇头上点了两个眼睛,画了个红色的歪歪舌。

    “嗯!画龙点睛也不过我这般了。”花常在捧着那拐杖,就差亲上一口了。

    蜜合忙将那拐杖拿了出去,原来这人怕蛇,她非常理解这种感觉,就像她害怕獾一样,看来不管是人是仙,外表看起来多强悍无敌,内心都有那么一两件忌惮的东西啊!话说,白水害怕什么呢?有机会要去问问他。

    拂熙笑道:“这下花族长要伤心了,老人家现在眼睛下还是黑黑一圈呢。”她见缝插针,挑拨离间一下。

    花絮见笛斯额角冒汗,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然后扶着他躺下了来,隔着衣衫,她都能感受到他胳膊上一点点的鸡皮。

    笛斯小时候和宫人一起躲猫,藏在草丛里被蛇咬了一口,自那以后,他只要一看到这种滑溜溜、浑身都是小鳞片,细细长长的东西就会起鸡皮。

    笛斯收回思绪,视线落到花絮忍不住上扬有落下的嘴角,面色一凝,她是在笑我吗?

    笛斯趁着花絮低头给他掖辈角,低声而克制道:“用布包起来,还是能用的。”

    花絮怔了一瞬,眼尾藏着笑:“我爹腿脚不好,阴雨天或许能用到。”

    得,关键时刻,老族长自己背锅,拂熙心道,这家伙看起来不声不响的,说的都是戳心窝子的话啊!

    花顾之啊花顾之,你可长点心吧!

    拂熙转身,拉着蜜合去门外,小声问道:“花顾之那个书呆子呢,几日都不见人了?”

    蜜合回道:“适才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他家,他家家门紧闭,好似无人在家。”

    拂熙扶额道:“敌人都杀到猎物家里了,还不来盯着!”心中默默叹口气,难怪二十多年都无甚进展。

    蜜合在旁摊手:“拂熙姐姐,你说,咱们这样,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卿尘五百年灵力的承诺就像是一个魔咒,一直萦绕在拂熙脑海中挥之不去,拂熙不禁想,一下子增加五百年灵力是怎样的感觉呢?到时候,自己可不能囫囵吞枣,要细细品尝,她这般想着,心里莫名增添了几股动力。

    拂熙歪头问道:“小蜜合,你想不想要五百年灵力?”

    蜜合舔舔唇,搓搓手:“想!”当然,她也很想到西海去看看,说不定到时候在海底能看到龙的真身呢!

    “那咱们这段日子要努力了。”拂熙瞥了眼躺在床上的笛斯:“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家伙已经站在起跑线了,看来,我们要想办法让花顾之住进来。”

    蜜合点头。

    “拂熙姑娘,蜜合姑娘。”

    说曹操,曹操到。

    拂熙转身,两眼放光,看到花顾之的那一刻,简直就像是老母亲看到多年未归家的儿子一样,险些一个趔趄冲了出去。

    “蜜合你看,咱们顾之还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平易近人呢!虽是瘦弱了些,可男人嘛,中年发福以后,该有的肉他一两都不会少。”拂熙夸得极其走心,可不是嘛,谁看到五百年灵力走向自己,不开心呢?

    蜜合跟着点头,忽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拂熙姐姐,他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拂熙定睛,摘掉花顾之身上被自己强加的光环,对啊,他怎么瘸了?

    咦?瘸了!真是天助我也!

    拂熙忙上前去扶花顾之:“你这是怎么了?”

    花顾之讪讪一笑:“适才经过前院时,小生见到卿尘和另一位兄弟,一时激动,没看到地上有坑,摔了一跤。”他又摇摇头:“鲁莽了,鲁莽了。”

    花族长家前院哪里会有坑?看来是这小子被大师兄坑了,大师兄一定是想让他受伤,然后出不了家门,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啊!拂熙眼神落到靠在墙角的拐杖,嘿嘿,大师兄这回失策了,这不是给我做了嫁衣嘛!

    拂熙朝着蜜合使眼色,蜜合在读懂拂熙心思上颇有天赋。

    “哎呀喂!顾之大哥怎伤的这么重,快,花族长这个拐杖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啊!来来来,快用上!”

    拂熙心笑,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演技比自己还浮夸。

    花顾之看到那拐杖,眼角抽了抽,整个人顿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住了,咬牙赞道:“好拐!”

    屋内,花絮闻声而出。

    “顾之,你摔跤了?有没有摔伤哪里?快进屋,我帮你看看!”花絮扶着花顾之进了屋。

    “无妨,无妨,不过是擦破了皮。”花顾之忙道。

    拂熙忙在旁撺掇道:“花絮,你可给他好好看看。”

    蜜合也凑上来:“就是就是,这可得仔细查查,若伤了筋骨,可是大事儿。”

    床上,笛斯微微皱眉,然后,默默将头转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花絮虽会配些草药,可看病这活儿,还真得医师来看妥当些。

    说起医师,医师就到。

    卿尘和白水领着医师,直奔过来。

    最后,在一群人的摩拳擦掌、威逼利诱下,医师被拂熙和卿尘一人捏着一边肩膀,扶额得出结论:花顾之这腿,虽肉眼看来不过是擦破皮而已,但实则内里筋骨皆有损伤,再者,这全身筋脉相连,虽伤了腿上筋骨,说不定下一刻就就转移到其他各处了,届时,全身静脉、各处穴位一齐发作,必定如针戳刀切,生不如死啊!

    医师拍拍花顾之的肩膀,露出一个你好自为之的表情,拾起药箱,拔腿就跑。

    花顾之两手一摊,翻了翻死鱼眼:“医师,真的如此严重吗?药都不用开了吗?是无药可医了吗?”

    那医师早没了影。

    卿尘扬眉,这位仁兄,你可以回家躺着了。

    拂熙嘴角上扬,好兄弟,看我的!

    床上,笛斯转过头,双眼眯开一条缝,看到花顾之那只破了指甲盖大小皮的膝盖,眉头皱起小山。

    花絮正蹲在地上,左看右看,好似要把那膝盖看穿。

    门外,花族长已被蜜合请了过来。

    “顾之啊,怎么了?摔伤了,快给老头子看看。”

    “族长,我没事儿。”花顾之想起身。

    “快快快,快坐下。”族长按住花顾之:“你这孩子,怎得如此不小心,回头我拿扫帚狠狠敲敲前院的地,敢摔我们家顾之,不像话。”

    花顾之挠挠头,笑得憨厚。

    花絮忙道:“爹,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用这种话哄他。”

    “你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就是头发白了,脸上生褶子了,在我眼里哪,都是小孩子。”

    拂熙见花族长越扯越远,上前道:“族长,花顾之他家就他一人,他这个样子,您看……”

    花族长:“隔壁房空着的,顾之,你就住隔壁吧,务必要等到养好腿伤才能回家。”说完,花常在往外走:“我去你家,把你那些书书画画的搬过来,免得你无聊。”

    “花族长,我跟你一起去。”蜜合跟上。

    “那我也去。”白水追蜜合。

    拂熙仰头看着大师兄,嘿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傻不傻?

    卿尘抱手,还早着呢,走着瞧!

    好了,戏台子搭好了,就等着各位粉墨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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