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01

    “曹姝意,其实,我很惧怕你。”

    一袭华美的金线云锦,在污秽阴暗的内狱中犹显突兀,铁槛外的女子显然并不在意弄脏衣服,而是逐渐蹲下身子,只为了更清楚地同狱中之人对话。

    “从你对玦王殿下说,你要当他的剑时,我就怕你……怕你这双真挚又无畏的眼神,终会俘获他的真心。”

    陈妤仪以丝帕捂鼻,望着狼狈肮脏的曹姝意,心中莫名腾起一股快意。

    “可惜,连我也错看了他,剑虽痴心,但执剑之人终究无情啊。”

    狭窗中漏下数道幽晦不明的晨光,在少女岣嵝蜷缩的娇躯上缓缓凌迟,一双纤纤素手早被折磨到鲜血淋漓,如今正全力撑起身体,捧着一碗白菜素粥,露出半张依旧柔美的脸。

    “陈家姐姐,若要下毒杀我,能换个酸辣口味的菜吗,搅在素粥里,隔着一丈都能闻到气味,你叫我怎么假装不经意地喝下去?”

    曹姝意的嗓音细微绵软,却又锋利如刃、无惧无束,令陈妤仪恼羞成怒,倏然起身大骂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对呀,杀害右丞相嫡女,谋害太子坠马,毒惑琅王。此三件事,每件都能让我死一次,为何我还没死?姐姐可知个中缘由?”

    沉默过后,仅剩陈妤仪的轻蔑嘲笑,“少得意了,我知你在赌,赌玦王殿下还对你有情,或是琅王殿下念在那夜恩情,会来救你……其实他们根本无暇顾及你。”

    守狱的内侍立在旁边,本想提醒几句,却被陈妤仪当头斥责,悻悻退去。

    “告诉你吧,太子薨逝,琅王已被赶回幽州,将由玦王殿下继任太子。”

    曹姝意双手握紧,仿佛天地都在静谧崩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原来还是这样罢了。

    “多谢告知,也恭喜玦王殿下得偿所愿。”

    “哼,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天没有喝下我送来的毒药。”

    陈妤仪起身拂裙而去,任凭几个守狱的恶奴贯入拷打,铁链锒铛与惨叫溢开,混杂在众多无名哀嚎中。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曹姝意自己都不知能否活下去。竟有人将她带出内狱,拖往皇宫城墙之上。她站在那处,似乎隐约望见大军聚集围截……随风飘摇的旗帜,除了幽州黑甲,便是她父兄的雪银甲。

    有人阵前高呼:“三皇子赵鄞忻残害手足,以卑鄙手段夺取太子之位,四皇子赵鄞恪诏行天下以勤王。”

    “哈哈,当真可笑!四弟,父皇明明最喜欢我,他说要传位于我,是你搅得天下大乱!”

    高墙之上,赵鄞忻的笑声缭绕不绝、宛如疯魔。

    “赵鄞恪,我知你想要她,更想要她父兄在北疆的守军,可我偏要让你功亏一篑。曹姝意身为云麾大将军之女,现在仍在我手中。”

    他提剑转身,神色微动,又似深潭掀起波澜。

    为何他会流露出如此情绪?曹姝意愣在原地,抬手一探,原来是自己哭了,眼泪像雨滴纷纷落落。

    “乖,别哭了。”

    他是如此温柔,缥缈如梦,她甚至不敢断定虚实,犹如黄粱一枕。

    因为深爱玦王赵鄞忻,她曹姝意愿为他赴汤蹈火:他讨厌太子与右丞相嫡女联姻,她便间接害死了右丞相之女;他在春蒐与太子争宠,她便偷偷做手脚害太子坠马;他被琅王赵鄞恪压制,遣她故意接近,见她勾引不成竟下药送她与琅王苟合,毁了她清白之身……物尽其用,是赵鄞忻对她的“赞赏”,可她再也不愿成为要挟父兄的人质。

    一切都该结束了。

    趁其不备,曹姝意卯足勇气起身冲向城墙,咬紧牙关凌空跃下,于承光二十六年,香消玉殒。

    02

    承光二十年,银蟾光满,连绵飞翘的楼阁复道几乎与云层相连;风销焰蜡,露浥红莲,今夜的帝都大琰箫鼓喧喧,人影参差,一派繁华景色。

    雕梁画栋的最高处,名曰“鎏仙阁”的酒楼,尽日丝竹声声,门庭若市。之所以有此景象,只因玦王赵鄞忻在此设宴,为自幽州凯旋的四弟琅王接风洗尘。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嬉笑舞乐。檀香氤氲青烟缭绕,最终聚于正东位的黄花梨嵌玉山水屏风前散灭。

    半倚在座榻上的年轻男子眼角下垂神色慵懒,一颗的泪痣更衬风姿如玉,他左手旋转把玩一柄团扇,扇中绣着一只白雪团状的小貂,栩栩如生。

    鎏仙阁的行首白茜兮执酒器随侍在旁,神色淡然,她的脖间缠着一条白蟒,此獠颇为温顺,半条身子依偎在玦王腿边。

    “茜兮,方才在我跟前答话的曹小娘子去哪儿了?说要当我的剑,还言之凿凿,有趣得很。”赵鄞忻伸手在白蟒下颚抚摸,任凭蛇信在他掌心游离。

    “那位小娘子呀,方才喝醉了,接了您给她的帖子,又迷迷瞪瞪地跑出去,此时大概是在外间的阑干处醒酒吧。”

    “她不是说自小长于北疆,把烈酒当水喝,连我都能喝倒呢,怎么自己先醉了?”赵鄞忻轻摇团扇,微微眯起的双眼宛如下弦之月,“她的扇子还在我这儿。”

    刚欲起身寻人,一位大腹便便的长须男子越过满屋楚女纤腰、钿环罗帕,愤愤然跌坐在他面前,唾沫飞洒,“好个琅王赵鄞恪,我亲自去迎他,说三殿下为他设了宴席,结果吃了他一马蹄土不说,他还直接越过御史台和官家,杀人去了。”

    “四弟这个性子呀,放心,他会过来的。”赵鄞忻似乎并不惊讶,反而笑道:“茜兮,还不给沈堂舅侍酒压压惊。”

    “哼,一个皇子如此张扬跋扈、霸道专横,以为自己在幽州打了胜仗就了不得了,刚回来就抄了武库判司簿尉的家,干脆把我这个兵部侍郎的家也抄掉好了。”

    “诶~沈堂舅此话差矣,咱们当皇子的,不就得张扬跋扈、浪荡不羁、骄奢淫逸才好,不然都像太子哥哥那般恭谦仁厚、勤勉刻苦,反而遭人猜忌呀。”

    他捧起瓷盏,抬脚踉跄似微醺,轻拂青烟墨竹澜衫倚坐高栏,玉璧似的满月绕开支摘窗落入凉酒中。视线扫过楼底瑞烟葱蒨,意外寻到了从他的席面上偷跑的少女,见她低头蜷在水边台阶上,纵有千般美景慵觑,背影疏离。

    “气死我了,琅王不过废妃之子,如此将兵部搅个底朝天,我看呐,是故意跟我们全家过不去,也是跟你过不去。”

    “她在哭……”赵鄞忻直接忽视沈堂舅的骂骂咧咧絮絮叨叨,低声犹如自语,“方才还好好的,为何哭泣?”

    他笑靥尽敛,就像毫无感情的慈悲。

    03

    曹姝意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颊犹如白莲初绽,一眸春水照入地阶寒凉。

    就在方才,她已经坠楼而死,仰天俯地,口鼻淌血,躯体渐渐融化,随飞雪而逝。

    恍惚间再次醒来,竟发现自己醉倒在鎏仙阁的软香玉簟中,隔着山水屏风望见帝都大琰最潇洒倜傥的少年郎,哪怕一瞥,也会让她痛心到忘记呼吸……看来已经跟赵鄞忻见过面了。

    曹姝意浑身凝滞,能重活一次固然幸运至极,但重回到这个时候就颇为尴尬了。今天她穿着新制的华美衣衫,还是官家赏赐给二兄的孔雀罗与锦缎,独自一人悄悄潜来鎏仙阁,就是为了向玦王赵鄞忻表忠心,诉衷肠。

    “不愧是刚从北疆过来的我,胆大妄为,不对,是色胆包天,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她环顾四周准备开溜,却被白行首捉了个现行,“姑娘,这是三公子赠予你的帖子,昭文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闫大人家大娘子置办的踏春诗琴会,届时姑娘可要与右丞相之女高卿涟好好相处才是。”

    显然已经没办法阻止过去的自己勇撞南墙,只好暂且接过邀帖,借着醉意与白行首攀扯,起身滑出香麝满堂。

    冬逝而春至,南风仍有寒意,自小生活在北境的曹姝意并不十分在意这霜寒露重,但停坐在水边阶前等马车时,又不禁回忆起故去的阿娘以及远在边疆的父兄。

    一个时辰前,她还与蟑螂老鼠睡在同处,被打骂被折磨,耳边惨叫冤号凄厉,脑子里混沌而清醒。

    过了会儿她的女使雪环终于来寻她,忙将披风裹到她身上,只露出小脸,“姑娘怎么哭了,可是被玦王殿下责骂了?”

    “无事,马车怎到得这么晚?”曹姝意从披风中伸出一只葱白纤手,抹了抹眼泪。

    “说是琅王殿下,领着好大一队兵马抄家,我怕得狠,只得让小厮绕了远路,还是这条街热闹,想来是不会遇见琅王的。”

    “别怕,抄家之事,应是与军需买卖有关。”

    曹姝意牵着雪环走出鎏仙阁,恰好与某个高大人影擦肩而过,鼻尖隐约嗅到几丝血腥味,不由得低下头扯紧披风。谁知对方竟刻意转身唤住她,“鎏仙阁,可是此处?”

    沉静凛然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此地虽无牌匾,但无人不识,这家伙根本就是没话找话!她可断不能叫人认出来,干脆将头首裹了个密不透风,仅以鼻孔示人。

    “回郎君的话,您身后正是鎏仙阁。”雪环朝对方行了个万福,便拥着自家姑娘逃离是非之地。

    那人立在原地目视少女背影,等云开见月,照出他长眉入鬓、凤尾淡漠,冠发一丝不乱,欣长而玉立。尖哨声过,雪身玄纹的海东青俯身降下,犹如闪电,衬得他冰冷庄严。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