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在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结束，大家在酒店门口握手、拥抱、道别，而后从老同学的团聚中走出，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简桃喝得半醉了，脑袋晕乎乎，走路走不成直线，但心情很好，莫楚架着她往停车场走，她还大着舌头絮叨：“下次我还要来……”
莫楚瞥了眼简桃红扑扑的脸蛋和略带迷离的笑容，冷声问她：“好玩吗？”
简桃傻乐着应道：“好玩，我见到了柯晓敏，你知道柯晓敏是谁吗？柯晓敏是我的舍友，大学四年我们都在一起住。”
“知道，我也见到她了。”
简桃呢喃道：“真好啊……”
莫楚微皱着眉问：“有什么好？”
简桃不答，专心用她那虚浮的脚步走路。
莫楚将简桃塞进副驾驶座，给她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拨方向盘，离了停车场，出到仍有不少车的大路上。
简桃迷瞪瞪望着车窗前方走走停停的车屁股，砸吧砸吧嘴，闷闷地说：“莫楚，戚可可说我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莫楚用余光扫了扫简桃，问：“你觉得她说得不对吗？”
简桃摇摇头说：“我觉得她说得对，所以我挺难过的。”
莫楚怪道：“难过什么？”
简桃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我那时不是急着挣快钱，不是没头没脑地拉着你去拍视频，如果我再多想一想，多在乎一点我的学历和能力，那么我现在也会和他们一样，学以致用，成为工程师。”
莫楚握方向盘的手僵了一下，他有点发愣，拨转向灯，将汽车开到路边的停车位停下，莫楚脸上爬满了疑惑，扭头看着简桃。
简桃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话，他从来不知道简桃心里有这样的遗憾，从来不知道在网红道路上勇往直前的简桃其实也会有职业困惑，从来不知道简桃其实是一个有点傲气的人。
莫楚稍微回想过去，发现他和简桃之间几乎不曾这么正儿八经地聊天。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觉得不需要这么摊开来和对方说，但事实是，他们再怎么在一起，也不可能完全得知对方的想法，更不可能让对方完全知悉自己的想法。
他们对对方的皮囊无比熟悉，却对对方的内心极度陌生。
莫楚甚至要觉得此时对他坦白的简桃是十分特别的。
莫楚问简桃：“你觉得后悔吗？”
简桃也扭头看着莫楚，眼里只有一分清明，剩下的九分皆是可怜巴巴的伤心。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觉得我好像辜负了一些东西。我念书很好的，高三有一次月考，我的理综成绩是全年级第四。我妈妈总说我是家里的状元，我以后一定会大有所为。可是我现在什么作为都没有，我整天和你一起演戏骗人，呵，”简桃笑了一下，说，“我们好坏啊，为了挣钱，我们把读书人的清高都丢掉了。”
莫楚定定地看着她，前方路灯的暖光将他的半边脸涂成暖色，但他的另半边脸没有被衬托出一丁点寒意。
莫楚告诉简桃：“职业不可能完全令自己满意，如果你选择成为工程师，那你现在就会抱怨工作又多薪水又少，挣的不够花，吃的不够好。”
简桃呆呆地琢磨了一下莫楚的话，问他：“你是在安慰我吗？是呀，我也是要安慰的呀，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不像你的心，是冰雕的。”
莫楚横了简桃一眼，不搭理她的胡言乱语，继续说：“你不用为了自己选择的职业而伤心，机会来了就应该把握住，就应该好好地接受，我不觉得通过正当工作挣钱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在演戏，但也是为了取悦关注我们的粉丝，我们有钱挣，他们欢天喜地，皆大欢喜，你就当我们是演员嘛，照着剧本行事，又没有去偷去抢，为什么要觉得不好？”
简桃似乎将莫楚的话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她可怜巴巴看着莫楚，叹道：“你好坦然啊，你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这么坦然的吗？真好，我也想这么坦然。”
莫楚闭了闭眼，没好气地说：“不是，起码对你这个醉猫不是。”
莫楚说完就重新启动汽车，继续往他曾经的家开去。
现在不是一个谈心的好时候，面对着一个脑子不清醒的醉猫，没办法剖白自己，也没办法相信对方的剖白。
简桃微侧着身坐，呆呆地看向莫楚，看了半晌，问：“莫楚，你现在住哪里呀？”
“我租了一间公寓，离我常去的拍摄地点挺近的，小区管理很好，安全，平日出去也方便。”
简桃点点头，沉默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许久后才幽幽地说：“莫楚，我们分开了。”
莫楚淡淡地应道：“嗯。”
简桃又叹道：“好可惜啊，我们的恋爱已经撑过七年了。”
莫楚顿了一下，仍是应道：“嗯。”
简桃被莫楚送回家，被扔到床上盖好被子，如此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简桃醒来时不太记得自己和莫楚说过心里话了，她只记得昨晚在莫楚的车上和他说过一些话，也听他说了一些话，还记得他拎着她回家，拿着她的手摁在密码锁上，又翻她的包包拿木门的钥匙。
头又痛又晕，简桃捂着脑袋掀开被子下床，灌了自己两大杯水，又从冰箱里拿根香蕉几口吃掉，以尽快让自己身体里的酒精排出去。
而后简桃窝在沙发里，对着手机犹豫了两分钟，给莫楚发了一条微信感谢他把她送回家，“昨晚一不注意就喝太多，不好意思，麻烦你送我回家了，谢谢。”
接着简桃等了五分钟，想等莫楚的回复，但没等到，莫楚没搭理她。
简桃：“……”
“哼，小气鬼……”简桃嘀嘀咕咕骂着莫楚，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面。
简桃又犹豫了两分钟，在好友列表里找到柯晓敏的微信。
简桃想约柯晓敏出去见面，聊她们在聚会中还没有聊完的话。
看到她和柯晓敏那空荡荡的聊天界面时，简桃心里还有点感慨，她们曾经那么亲近，可一毕业就各奔东西，连话都不怎么说，仿佛曾经的情谊都不复存在了一样。
简桃在微信中询问柯晓敏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
几分钟后柯晓敏回复说有时间，请简桃选餐厅。简桃便直接问了柯晓敏的工作地点和下班时间，要去接她。
柯晓敏在工业园区的一家看上去很气派的公司里工作，简桃把车停在公司边上，从车窗探头往外看，仔细端详其气派，又看那公司门口走动的人。
正是下班时间，穿西装的男士和穿套装的女士皆背着包、提着饭盒袋子从公司走出，柯晓敏亦是这幅模样，她穿了一套浅灰色的套装，背着一个白色的包包，提着一个粉红色的饭盒袋，在简桃的挥手中快步向简桃走来。
“你们都是自己带饭吗？公司不是都有饭堂的吗？”简桃问。
柯晓敏坐进车里，将包包和饭盒都放到后座，说：“不在饭堂吃才能拿到饭补，我比较喜欢领钱，而且自己带午饭过来吃，能省不少钱。”
简桃只觉神奇：“哇，还有这种小技巧，我看电视剧的时候里面的角色都没有演过这种情节，那些编剧肯定不知道在公司生活的门道。”
柯晓敏笑笑，无奈道：“电视剧的角色和编剧，还有你，都不需要像这样省钱嘛。”
简桃发动汽车往园区外开去，踩了脚油门，超过了前面一辆公交车，说：“你省钱下来要做什么？买房子吗？”
柯晓敏答道：“是呀，我连首付都没攒够。我的工资在公司里、在大多数人眼里都算是还可以的了，可是在房价面前，”柯晓敏遥遥头，说，“很难追得上。”
聊房子的话题太过沉重又无解，柯晓敏不想说了，改变话题，指着右边一栋浅褐色的建筑说：“班长在那个公司上班，好像还有一个同学在那里，我忘了是谁。”
简桃乐呵呵往那边看了眼，“啊，这么巧？”
“是呀，还有几个同学也在这里的公司，我之前听说过，不过都没记住。”
“我看这里的公司都很气派，能进去工作就挺好的。”
……
简桃带柯晓敏去到自己比较喜欢的一家新式中餐餐厅，坐在窗边的位置，点好了菜，又和柯晓敏随意聊几句，才坦白她想约柯晓敏出来的原因：“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如果我没当网红，会过怎样的生活，我很好奇。”
“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啊，”柯晓敏笑了一下，说，“你可以看父母那一辈的生活，然后在那个基础上加两倍难度。我们难的主要是房价高，不管买大房子还是买小房子，都得奋斗好几十年才行，别的就没什么了，安心上班，努力攒钱，该有的总会有的。”
上菜了，简桃向柯晓敏介绍一轮喜欢的菜式，又介绍一轮她喜欢这间餐厅的原因，而后每道菜都尝一口，简桃就放下筷子，随手拿起一旁的生青瓜条沾酸梅粉吃。
简桃略带迟疑问柯晓敏：“你对网红是怎么看的？你，会不会有点，觉得我是选错了。”
柯晓敏边吃边抬眼看了看简桃，确认此时是一个可以随心说话的环境，确认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可以让她随心说话的对象，才开口说：“其实吧，我没有什么途径去看待这个职业，只是在网上浏览过一些信息。说实话，我在网上看到的关于网红的信息都是负面，像那种各出花招博眼球之类的八卦消息，其他的就没怎么留意过了。我觉得，这个行业挺鱼龙混杂的，挺乱的，但是收益很高，因此不断地吸引了大批新的人加入。我对你，还有对莫楚，在这个方面来说，不太熟悉，我没办法判断你的做法有没有对错。”
简桃承认道：“是，你想得很对，这个行业就是门槛低来钱快，从业人员的素质低得可怕，造成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事，稍微对精神方面有追求的人都不会让自己一辈子陷入此地。你看我，一个学低温制冷的，对网络上账号运营的事和商务合作的事一窍不通，不也能把账号做起来。不靠别的，全凭运气。”
柯晓敏说：“以前我也没敢仔细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简桃耸耸肩，说：“当时没想太多，就是想快点挣大钱，看着账号数据好了，知道自己的视频能够吸引人了，于是一门心思拉着莫楚走入这行，那叫一个义无反顾。现在做得久了，慢慢也知道了当网红并非全是好处。”
柯晓敏关怀地问：“不好吗？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简桃否认道：“没有，账号的经营上没什么困难，就是我心里乱想的东西越堆越多。每个人在每件事情中都只能做一种选择，不管选了哪一样都好，之后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也会怀疑另一个选择是不是更好。但这种怀疑没有什么用处的，也不会落实，就是在心里过一圈。”
柯晓敏观察简桃的脸色，又问：“你和莫楚还好吧？”
简桃挤了个笑，说：“挺好的啊，昨天你也看到了，我和莫楚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和他都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在工作和生活中的默契都培养得差不多了。而且他比我聪明，他现在除了当博主，还在当平面模特，可算是把脸蛋和身材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就这么一直做下去？还是以后会和莫楚结婚，转而拍家庭生活？”
简桃歪头想了想，她从前倒是没有琢磨过这个问题，光是将恋爱生活维持下去都不成功了，哪有余力想结婚后的家庭生活，便随口答道：“我们不结婚，只拍恋爱生活。”
“啊，”柯晓敏似乎十分了解地点点头，说，“这种比较新潮的长期保持恋爱关系的情侣也很有市场，算是宣传属于你们的恋爱观嘛，继续做下去应该能继续吸引到粉丝。”
简桃笑着点点头，又胡乱想了一下柯晓敏的话，想象她和莫楚如果有婚姻生活该是如何模样。但她想不出来，莫楚在她心里已经被认定成男朋友了，变不出丈夫的模样。
“网红的事就聊到这里吧，其实也没有新鲜的东西可以聊，”简桃说，“继续说说你的生活吧，我约你出来除了叙旧，还很想了解一下进入和专业一致的行业里是什么模样，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我的生活太普通了，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说的，我平时就是工作日按时上班，休息日闲在家里，或是跟家人朋友外出逛逛，没别的了。”
“嗯，其实不工作的时候，大家的生活都没有太大区别。那我们以前学的那些内容真的都能用上吗？你在公司里上班就是根据那些理论知识做事吗？”
柯晓敏点头道：“能用上的，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靠那些。不过我现在是中级工程师嘛，会被公司要求创新，任务还挺重的，压力很大，跟以前念书的时候没法比。”
“所以课本上的知识都落后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课本上教的都是基础，我们要立足基础之上而创新，将理论更好地运用到产品上。”
……
饭后简桃和柯晓敏去餐厅边上的一间奶茶店接着聊。
柯晓敏已经完全知晓了简桃对现在职业的不满，便问她：“简桃，你还是会继续做网红吗？”
简桃点点头，“哪怕我不想做了也会做下去，晓敏，我就是心里不太舒服，想和你见面聊聊，让堵在喉咙里的一团气稍微散一散。我不可能不做网红，做这个太挣钱了。”简桃抿嘴想了片刻，说，“在钱面前想要清高，除了给自己添堵之外，毫无意义，我也不会这么傻跟钱过不去。这些话我是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是我的舍友，我什么样你都见过，所以我才不害羞地在你面前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挣了钱还想要名声，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想了。”
柯晓敏笑笑，说：“我才没有这样想你。但是你不会有觉得挣够了钱的一天吗？对工作的不认同是不会消失的，它反而会一直不断地留在你的心里，甚至会一直长大。”
简桃的脸上却添了一点憧憬，笑道：“应该会有那一天吧，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之前有稍微想过的，在三十五岁左右就退休，靠着存款利息生活，或者做点低风险的投资理财，挣点生活费，平日里就到处去旅游，哪里好玩去哪里，到年老了腿脚不灵活了就在家里，种点花，养两只猫，得了空就和好朋友外出逛街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