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

    光启元年,深冬腊月。

    临津集市,市列珠玑,软红香土。

    放眼望去,东西陌,南北街,茶酒香药书画金石,陶瓷玉器油盐柴米,星罗棋布,应有尽有。丝竹管乐声,吆喝叫卖声,打铁声,拍面团声,嘈杂交错,此起彼伏。冠盖如云,车水马龙。

    扶老携幼的京城百姓,欢声笑语,置办年货。大商户,小摊贩,抓紧发财,不舍昼夜。

    乌金西坠,皓月升空,酒肆花窗映觥筹人影。茶棚烟雾升腾,商户皆张灯火,熠熠若天宫星市。严凝坐在角落里,衣衫不整,惊魂甫定。颤抖着,呆呆地望着手中紧紧攥着尖刀。

    面前的男人已经停止了挣扎,温热的身体只剩下了隐隐的抽搐。

    她杀人了。

    都说爆竹散千灾,哪怕是只有二两肉钱的贫户,也要在年底置备鞭炮。独握花炮秘技的“严氏花炮坊”更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尤其新品“金银花”,更是世家大户年节必不可缺的装点。中秋刚过,装有木材、芒硝、彩纸、硫磺等原料牛车就接连不断运送进花炮坊。

    寒风啸啸吹衣凛,花炮坊的数十工人却个个坦胸露臂,汗流浃背地烧炭、辗硝、裁纸、糊泥、插捻,干的是热火朝天,忙的是不可开交。

    几个月没得一宿囫囵觉的严凝,心里门清,坊中看似敬业的工人,十有八九都是为偷火药配方而来。“头磺二硝三木炭”,说来轻巧,却是严家几代人拿命换来的火药配比,从不外传。花炮坊如今的热销品“金银花”,仅试验出必须用柳木炭一项,就前后付出了严凝父母两条人命。

    满室的肌肉嶙峋的汉子,不过做些杂活。一桶桶硫磺、芒硝、木炭送到后院小屋,终日劳碌无暇外出的严凝,短褐绑腿,包头覆面,难掩秋水明眸。锤打着酸胀的后腰,起身打开后窗透气提神。忽然被不知哪来的男人迎面扑倒,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慌乱地解她的衣带。

    严凝挣扎着在地上胡乱摸索,摸到分料的钝刀。来不及多想,她咬紧牙关,卯足力气,硬是把刀没入男人脖颈。喷溅的鲜血瞬间浸没了严凝的半身衣衫,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开出妖艳绚丽的花。

    随着男人的身体逐渐冷却,严凝的颤抖慢慢平息,斜倚着墙,贪婪地喘息久违的空气。随着“桄榔”一声响,木炭从掉落的铁桶中,迸到严凝怀里。紧接着一声尖叫,严凝还未看清是谁,就被几个光膀大汉扭起来,架进牛车,送到官府。

    出门时,严凝望向那还有一角搭在檐间的红日,火烧似的鲜红余晖淹没在更浓烈的黑暗中。

    死牢里,披头散发,半身满脸暗红血迹,挂满沉重锁链的严凝,在火光映衬下仿佛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狱友们纷纷闪躲。严凝拖着沉重的脚步,背靠着焦黑油腻的墙壁,慢慢蹲坐下来,被锁链绕满的手腕搁在膝盖上,低着头,脸埋在手臂之间。

    “严凝!”听见狱卒喊叫,严凝猛地抬起头,狱卒用粗大的钥匙捅开门锁,“提审!”严凝茫然地看向狱卒,“欸你这人怎么回事?提审,还不快过来,还得让我进去,揪你出来吗?”狱卒站在门口,踹着木栅栏门吼道。

    严凝只好站起身,铁箍磨得脚踝生疼,伴着铁链的摩擦撞击声和狱友的注目礼,她缓缓走向牢门,狱卒一把薅过她的颈箍,拽出牢门“哐啷”上锁。把一块破抹布扔到她脸上:“抹把脸,你这样也忒吓人了。”严凝接过抹布,油腻恶臭。狠下心,在脸上擦了擦。

    还有什么可审的呢?大堂上几个扭送她的雇工,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怎样勾人进院,引那人动手,然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刀子杀的他。被衙役按在地上的严凝,透过散乱前发,一双剪水秋瞳死死盯着诬告者,几乎要喷出火来。

    “常言道,赌近盗,奸近杀,人证物证俱在,严凝”大腹便便的顺天府尹猛拍一记惊堂木,“你可知罪?”

    “敢问大人,”严凝抬眼注视着台上主审,眸中精光一轮,“可曾见过凶器?”

    顺天府尹眉间微动,扬起下巴示意,“嗯?”仵作赶紧从袋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呈送到案上。睨了一眼白布上那把沾满暗红血迹的刀,顺天府尹皱眉撇嘴,连连甩手,让仵作拿走。“本官看过凶器了,是把刀。”

    “是把钝刀,”怒生两肋,严凝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恨恨地说,“此刀若是严凝事先预备,我花炮坊有切纸利刃十三柄,柄柄吹毛断发。何苦非要拿把废力的钝刀杀人?”

    “这,”顺天府尹眼帘低垂,双指点着桌面:“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看向衙役,“先带下去,待本官查验清楚后再审。”

    “大人且慢,”有雇工上前说,“我们还有证据,正在送来的路上。”话音刚落,堂外传来叫喊声,“拿过来啦,快让我进去!”

    顺天府尹点头,便有雇工穿戴齐整,双手捧着个沉甸甸的纸包,和堂上光膀大汉交换眼色,送到案上。顺天府尹打开纸包,浑浊的眼中忽然光彩大作,赶紧合上。双手搭在纸包上,难掩笑意,厉声道:“严凝诱杀奸夫,证据确凿。还敢巧言抵赖,拒不认罪伏诛。来人,”将令牌掷下,“上大鹏展翅。”

    衙役从门后摸出一根焦黄的木棍,五尺来长。掏出钥匙卸下严凝上身的镣铐,两个人一左一右将严凝两条手臂绑在木棍上,将木棍吊在堂院树上。严凝,双臂被捆的像只稻草人,料峭冬夜,衣着单薄悬在夜里。浑身战栗骨瑟缩,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唇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严凝被连着木棍拖进大堂,脚铐被磨出的鲜血冻在脚踝上。兜头一盆凉水泼醒。顺天府尹打着呵欠问:“想清楚了吗?”

    “民女想清楚了。”严凝讷讷地说。

    “想清楚就好,省的受皮肉之苦,”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她面前,顺天府尹乐呵呵地说,“那就认罪画押吧,会写自己名字吗?”

    严凝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目光如炬,“想清楚了,我是反抗暴徒失手杀人,不是诱杀。”虚弱的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气力,高声说,“严凝待字闺中,何来奸夫?请大人找药婆验身,还我清白。”

    “胡言乱语,”顺天府尹横眉竖目,言语狠戾,“应是肝火旺盛所致,去院子里吹吹风,清醒清醒。诶,”叫住正拖拽严凝的衙役,“肯定是刚才睡着没仔细想,这次可别再让她睡着了。”

    泼在头上的水迅速凝结成冰,被酷寒冻僵的严凝,意识渐渐抽离身体,眼帘缓缓垂下。忽然又一盆冰水泼来,严凝一个激灵醒来,头痛欲裂。颤抖着双唇发不出完整的句子,衙役凑近才听出她说想见证人。

    刚才送证据的雇工被推举出来,迎着严凝冰寒的目光,嗫嚅着劝道,“这么冷的天,人在外头动也能冻死。小姐您还是招了吧,招了好歹少受点罪。”

    严凝嘴唇煽动,雇工半晌才听出她问的是:“找到了吗?”

    “您说什么找到了?”雇工明知故问。

    “火药配方,”严凝使劲抽动嘴角,勾出冷笑,“等了这么久才有的机会,这会儿正在坊里拼命翻找吧?拿我的钱,当着我的面,贿赂上官处死我。这绝户吃的,真痛快。”

    “小姐您冻糊涂了吧,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严凝忽然朗声大笑,盯着雇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严家几代人用命换来的秘方,怎么可能写在纸上?今夜我要是死了,你们这十来年的潜伏的心血,全都白费。”说完剧烈咳嗽,一口鲜血喷在工人脸上。工人吓得呆愣住,被寒风一激,猛打了个寒战,跌跌撞撞向大堂跑去。

    不多时,衙役从堂中匆匆赶来,和看守的衙役耳语几句,将严凝从木棍上解下,合力架回大堂中。

    “嗯,经过本官仔细查验证据,确定严凝误杀路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五指点着案面,顺天府尹摇头晃脑地说,“严凝你可认罪?”

    严凝伏在地上,艰难抬起头,虚弱地说:“可严凝杀的不是路人,是暴徒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顺天府尹一甩大袖,“我问你,你说你杀得是暴徒。可有证据?”

    “这,”严凝怔住,思虑再三竟然想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又气又急,伏在手臂上,呜呜哭起来。

    见状,顺天府尹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你看来是认罪了。”瞟了眼师爷,师爷会意,将认罪书和笔墨拿到严凝眼前,拍拍她的肩膀,“严小姐,画押吧。”

    严凝手指早已失去知觉,银牙紧咬,用手肘将认罪书拨到眼前。师爷给她把笔塞进指缝,严凝略一思忖,在认罪书上画了道横线。

    “赫赫有名的严家花炮坊的大小姐不识字吗?”顺天府尹音调提高,“连名字都不会写?”

    “爷娘没得早,只教了几个字,”严凝当然识字,伏在地上,嗫嚅着撒谎,“只会看账本,家里起的名字太难写,不会。”一缕寒光从她眼中闪过,事已至此,她要活下来,她是严家花炮最后的传人,她要活到为自己翻案的那天。

    抬起头,严凝眼角泛红,楚楚可怜:“请问大人,严凝这罪要判多久?”

    顺天府尹伸出三个指头,“三十年。”

    “如严凝家产籍没,刑期可否减免几年?”眸光晶莹,虎牙轻咬下唇,湿发贴在脸上,露出单薄的肩颈,颇有几分引人怜惜的媚态。

    眯起眼睛顺天府尹向前探了探身子,换成两个指头,“那就,二十年?”见严凝眉头微皱,威胁说,“或者流放北地与披甲人为奴。”在天寒地坼,砭人肌骨的时候流放北地,无异于死刑。

    “大人,”当中最年长的、严凝遵父母要求叫他‘二叔’的雇工说,“我在严家务工三十年,临近年关,严家库中银钱都用在备货上,现在花炮还没卖多少。”抬头示意顺天府尹,“就回来那点。”

    “这不是还有严小姐嘛,”顺天府尹心领神会,指着自己说,“就看严小姐愿不愿意打这个商量了。”

    望向‘二叔’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狠下心,严凝语调凄然:“请判流放。”

    “嗯?”顺天府尹惊讶。

    “啊?”雇工们惊呼。

    剜了眼雇工们,严凝满意又决绝地笑着重复说:“请求大人判严凝流放边关为奴。”

    “严凝,京城人氏,独女,父母双亡,犯杀人罪,原应判家产籍没入官,刑二十年。”拉着拴紧严凝双腕的麻绳,衙役报告说,“现改判流放北地,与披甲人为奴三年。”

    帐内灯火通明,男子背光负手,长身玉立。一袭黛绿织金袍,烛火摇曳下,隐隐生辉。珠簪玉带,长发尽数束起。两条似蹙非蹙入鬓眉,一双顾盼流波丹凤眼,接过文书,瞥了眼严凝,薄唇轻启,“知道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