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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十二)

    如鸢没有想到,除夕那夜,在她鼓足勇气将辟阳珠交到昆玦手上后,他忽地变了神色,呆愣了好久,最后握着东西径直冲回了洞府,一句话也没说,甚而头也没回,而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怎么喊他都不应。

    她不是没想过,若此物一旦交付与他,或许会叫他想起三百多年前的那桩旧事来,还有那个曾经也给过他此物的人......

    从楚逸之帮她将辟阳珠炼成起,如鸢便在心间担心过诸般问题,尤其是回来这几日,譬如昆玦万一想起三百多年的沉疴往事,追问她怎知道辟阳珠此物,又怎知辟阳珠对他有用......太多太多。

    但她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东西,比当年的宁王萧元璟和秦柔儿得来的还要难。

    她便也想,如今既已事成,就不必再去管东西是如何得来了,总归如今没有谁再来害他,只要他不问,她便多少提两句便足矣,他只管坦然接受便好,实则也因她实在不知如何去解释。

    那夜一时的异常,到翌日昆玦便又恢复了常态,虽是正月新年,过得也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安坐着读书,她也照常打扫,只是这几日她却都没再同他说过什么话,他什么都没问,而她每每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便也罢了。

    他也不再似除夕前那般日日挑她刺,时而两人相顾未有一言,如鸢便避开他目光,也未见他将锦囊系在身上。

    直至她此番带回来的存粮再经不住消耗,这个时节山里除了漫山遍野的枯草更是什么都没有,昨夜她不得已终于同昆玦开了口说要下山,却又被他回绝了。

    这两天她观他神情淡淡,但也并不冷漠,想是一切如常。

    ......

    初五,天且将亮,如鸢睡眼惺忪地饿醒,自回来后,她每每入睡时是在书案后,然翌日醒时却又在昆玦卧榻上。

    天色渐染,云海茫茫,远山天际衔接处泛起一阵将开的红晕,眼看天都亮了,却还不见昆玦回来,如鸢匆匆到山顶寻他。

    霞光万丈,天际将开。

    忽一道金光如箭离弦,破空而出,穿梭直越过茫茫无际的云海。晨风乍起,昆玦立于崖边,衣袂轻扬,万丈日光炽盛而出,他不避不闪,直直地迎上。

    碧空如洗,云海翻腾。

    无边的金光温柔缱绻地落在他身,耀他眼睫薄唇清晰明媚,朗星般的眼眸直直望着远际,原来晨时云海翻腾下的天际原是这般模样。

    如鸢愣愣地伫立在原地,她才刚走到树林边,望着崖边映着万丈光辉的人如同一尊下凡的天神。

    原来立足于青天之下天地之中的他是这般好看,天地万物在生辉,他也在生着光。

    从前她唤他一声小神仙,实在是不冤,他担得起这个名。

    如鸢立定地望着他,也不知怎的,忽而心头一热,鼻尖莫名地有些酸涌,只道不枉费她三盏心头血,又这么远地将辟阳珠那东西带回来。

    金光大出,朔风渐息,滚滚云海渐渐和缓,昆玦忽而侧首转向林间。

    她倏惊,侧过头吸了吸鼻子,本要迎上去,不想昆玦竟从崖边已经走到她跟前。

    “我,我不是有意窥探的公子,我就是看你不在洞里,所以出来看看,顺道洗把脸。”

    对上他灼灼目光,如鸢竟倏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昨日一开口同他说起下山的事又被他回绝,本还在赌气,现下这境况,竟有些微妙,尤其是见着他此时模样。

    她一眼扫向他腰间的天青色锦囊,好几日都不见他带上,她原以为他一直都不会带了。

    “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也不同她绕弯子,昆玦径直开口问。

    如鸢蓦地怔住,他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想过这东西牵涉到三百多年前,他未必不记得此物,但如今是如今,如今辟阳珠是她拿三盏心头血换来的,是她亲手递到他手上的,不是旁的什么人来算计他,她一定保他安安稳稳地用得此物。

    顿了顿,她还是决定先探一探:“公子可知此为何物?”

    昆玦摇首:“不知。”

    他神情坦然,眼神毫无躲闪,仿佛一脸的光明磊落。

    如鸢发愣:“那你怎知带了此物在身上,便能不畏天光,还跑到这里来?”

    昆玦皱了眉头,如看傻子般的眼神看向她,“不是除夕夜你说的只要我将此物带在身上,便能立足青天白日之下,见天地万物,亲自得见。”

    他那眼神,仿佛质问她,他信她还有错了?

    如鸢愣愣地回过神,“奥......对。”

    昆玦又再翻了她一眼,审量的眼神却愈发幽深。

    “这东西是我,是一个朋友帮我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寻来的,我又带回来交与公子你,没想到真的有用。”

    如鸢虚假地咳嗽两声,既然他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说明他暂时还没想起从前的事情。

    昆玦微地扬起眉梢,凝眸处有些微妙,道:“哦?是吗?一个朋友?”

    如鸢点点头,小心探看着他的神情不敢再吱声,惟恐他狐狸一样精明。

    昆玦顿了顿,除李云香外,此前可不曾听她说过什么朋友。

    “这么说,你此番下山如此之久,就是为了去取此物?”

    他忽地用上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面对这个问题,如鸢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说了要让公子你俯仰天地,见所有我所能见。”

    “你此前怎知,我不能见你所能见?”

    他问得愈发犀利,如鸢却耸了耸肩,十分诚恳:“不难猜到啊!”

    “你白日里从不同我出门。”

    昆玦没有再说话,独自缄默了一会儿,以如鸢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与了解,加之此前七夕那夜他也对她坦诚过自己的真面目,以她的聪慧,的确可能自己便揣摩出了。

    如鸢心里七上八下,以为他还有许多问题等着,却见他半晌后只是敛却眉梢,俊朗的眉宇间不知思量了些什么,只道:“既如此,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如此,我还该向你道一声多谢。”

    她心里略地惊诧,竟没想到他不仅并未多问反而还同她道谢,以他的性子,定会将事情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对,纵然她巴不得他别多问,但眼下他仿佛并不在乎太多细节。

    抛开这些,如鸢疑惑的是,他可以不问别的,却未问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她是如何知晓辟阳珠此物能让他立足乾坤之下,以他缜密心思跟深沉不可算的性子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既然他眼下并不在意,难不成是已经坦然接受?

    难道是心疼她此行艰辛,便也不好多问索性承她的情?

    如鸢不由得喃喃:“小神仙你良心发现了?”

    “怎么?不愿受我一谢?”

    昆玦略挑眉峰,正如如鸢心底所猜,他幽深的眼眸中的确并不愿深究事情的原委。

    她那点小心思,全挂在脸上了。

    他能看出,如鸢并不想告诉他有些事情,既她不愿意讲,那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不问。

    他不想她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他不想再如一个多月前,忽然心悸绞痛欲裂,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

    只要她在,那些问题他都可以不问。

    “我只要你回来就好,这东西怎么得来的,我并不在意。”

    一句话教如鸢方才微怔,他紧接着又道:“我已见朝阳初升云后曦和,倒是四时风物还不曾得见,山花遍野烂漫鲜妍这个时节也没有。既如此,不若去先去见见天地万物,这么好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必然不要浪费,你这位朋友......我也很想见一见。”

    昆玦说罢深深瞥了她一眼,蓦然一笑。

    “公子你说什么?你这是要......同我下山去?”

    如鸢失神,还没从他这般坦然接受她所赠里回过神来,而他又说出口的分明是她一直所求,未曾想有朝一日能是他自己主动。

    看来她寻这东西当真没有白寻。

    她眼底几许欢喜全落进昆玦眼里,他不以为然,只是淡淡道:“既是朋友帮你寻来此物赠与我,我身为主子自然该亲自同他道个谢。况且,你不是说没有吃的了吗?”

    “是,是!我背回来的那些干粮都没有了!你终于肯下山了!我早就想带你下山了,人间繁华,山下好吃的可多了!”

    她欢喜地同他说起山下的东西,人情风俗,市井烟火,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处处都不一样,既然昆玦如今愿同她下山,她自会带着他把天枢走个遍,再去别的地儿看看,什么苏夷异域,南月高秦......

    好几日没说话,看着她不觉间又这般闹腾,昆玦倒是笑了笑。

    “对了小神仙你见过海吗?不瞒你说我至今连海都没见过,咱们还能去边疆走走,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下山?”

    她满眼放着精光,心底已经在盘算出门该收拾些什么东西,岂料昆玦径直道:“现在。”

    “现在?”

    如鸢委实大吃一惊,不知这枯木而今是逢了什么春,今日又是什么黄道吉日,有朝一日竟能让眼前人都转了性,想来是他得了辟阳珠眼下心情大好,合该她趁热打铁,忙不溜使劲点头:“成,那我现在去收拾包袱,此去三两日不能回来,得多带点衣裳跟银子。”

    “不必了,拿了你的剑跟步摇就出发。我出门一向不喜带太多东西,有什么需要的到时再买便是。”

    昆玦又开口,如鸢虽知他素来行事简洁,却也没想到简洁到这个程度,“你拳头硬你说了算,不过出门总得带钱吧,我还是——”

    说话间,他已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掂了掂,分量着实很沉,如鸢不知他何时备好的现银,打开一看才见是一包珠宝玉石,倒是比银子值钱许多,她一向惊叹于他的阔绰,但平素却从不知他把钱藏哪儿,不过看他这架势,分明是提前就想好了要同她下山去。

    她微微笑了笑,果然,他也是想见识这天地。

    “不过......那我在洞口栽的那些树怎么办?我们走了,就无人看顾了。”

    二人已经打道往山洞走,昆玦只斜睨她一眼,“正是寒冬腊月,你那个树正好被雪覆着,开春雪化了,自会长好,无需看顾。”

    “那我现在就去取剑,公子你在洞外等我便是!”

    待她回了洞,匆匆把凌霄剑跟步摇收拾好,此去远行不定要耽搁多久,便又用素日里磨的驱虫药粉把山洞里里外外洒了一遍,又生怕洞里没了人会进野兽,临走时又砍了两截大树杈子牢牢把洞封住才算完,还自觉周到,很是得意。

    昆玦瞧她一顿忙活也并未催促,待过了半晌才等着她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背着个空捞捞只装了几许杂物的包袱同他一道下山去。

    这还确实是他有生之年第一回敢在白日里出行,那个人在他眼前,一路对着他聒噪说笑,看得出来她也欢喜极了,比以前拉他下山还要高兴,上蹿下跳,鲜活明亮,便又散去他心中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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