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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十)

    翌日,万里晴空湛蓝如洗,山野清晨微光朦胧。

    如鸢醒的时候,是被自己的凌霄宝剑戳醒的。

    本待在元昭山修生养息许久,她不必似往常伺候昆玦那般,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如今回到泽月山,本还想接着睡,不料枕头底下的凌霄剑滑出,又冷又硬地直接戳在她脸上。

    起先,如鸢还很恼,她昨夜睡的昆玦的卧榻,可谁家好人把一柄三尺六寸的长剑放枕头底下,想谋害她不是?还有她的雕花檀木盒,不硌人吗?但很快,她看着两样东西,一样在枕头底下,一样在枕头旁边,又兀自笑出声。

    足痴傻了半晌,等她从被子里拱出预备起身时,才见不知何时昆玦早已立在卧榻跟前。

    “笑够了?”

    他阴沉着脸冷眼瞧着她,目光锋利。

    如鸢讪讪地点头,“我......我马上起来。”

    “把被子叠了。”

    “哦,哦,好,把被子叠了。”很快......“叠好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模样,如鸢清晰地瞥见昆玦鬓角挂着的剔透水珠,想他是已经梳洗过了,倒正好省了她再替他打水来。

    “那个......公子我既已回来了,那我的东西......”

    她指了指枕头边,昆玦扫了一眼枕头却不动声色。

    “你的东西?这里哪里有你的东西?你留书上说不是将它们赠与我了吗?既赠与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这么说过吗?”如鸢疑惑,“我记得我说的是让公子你暂代我保管,若我回不来这些东西才归你,可现如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昆玦倏地沉了脸色,又似昨夜般忽地黑云压城,如鸢不知自己哪里又说错了,她记得自己留书里是这么说的没错啊。

    她依旧不知,打今日一早昆玦从案几上惊醒时,天还漆黑一片。

    便如从前无数次他要么彻夜无眠,要么疲惫至极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不断从浅寐中脸色惨白地惊醒。

    无数次听到洞内一阵风刮过,洞顶落下任何一根草木,一截枯枝,都以为是她,都以为是她回来了,都恨不得是她的脚步声。

    可倏然睁眼,抬手猛然亮起所有蜡烛照亮整个洞府,却空空如也,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昨夜亦复如是。

    他恍惚惊恐地以为又是自己做了个梦,却是许久以来最好的梦,直到他满头大汗,踉跄地奔到卧榻前,看见如鸢瘦弱的身形犹在榻上安睡,神情温和安然。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也几乎瘫软地倚在榻边,后脊湿了一片,却安稳地坐在地上。

    他缄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切实地抚上她的面庞,半晌止住自己不觉颤抖的指尖,怕是幻梦一场而惊惧的心,才终于缓缓平静。

    可眼下昆玦不想她一睁眼,惦记的便只有她自己的东西。

    她招呼不打一声不吭地走了半年,她自己不知道吗?她就不会惦记点别的?当他是摆设吗!

    是以,他狭睨着眼睛,目色又再阴沉冷戾了几分。

    “是吗?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留书啊!公子尽管将我临走前留给公子的书信拿出来,一看便知!”

    如鸢想也不想,丝毫没察觉到他眼中的阴翳。

    “你是说这个?”

    昆玦从怀里掏出留书,如鸢正要伸手去拿,他却轻易地避开,抬手就将那留书伸到一旁的烛火上烧了。

    “诶你这是做什么!”

    “这便是你说的证据?”

    他瞧着一地灰烬笑了笑,终于扬眉吐气。

    如鸢且气得吹眉瞪眼,可昆玦深深看着她:“既然予我了,那便是我的了,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你这什么道理!”

    闻言,如鸢气得直跺脚,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般无赖之人,“这两样东西你拿着有什么用?你是既会使剑,还是要把那步摇戴在头上?”

    “道理?我的道理便是道理,我的东西我自有用处,你不必多管。”

    也不知怎的,看见如鸢气得直跺脚,又咬牙切齿,昆玦心里忽然舒坦了许多,也该轮到她在他跟前急上一急。

    “好好好!你拿去你都拿去!我看你怎么用!”

    半晌,如鸢气得叉着腰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昆玦瞅了瞅她,仿佛是真生气了。

    蓦然片刻,他才道:“剑是你的,步摇也是你的。”

    “那你还——?”

    如鸢气鼓鼓地回过头,不明他这是何意,既承认是她的东西为何又不肯交还给她,他明明知道那两样东西于她而言有多重要。

    他目光低垂,一直凝神看她,却不紧不慢地跟了句:“但你,是我的。”

    似天灵盖上劈了一道雷,话音未落,她蓦地一下愣住。

    她呆愣愣地望向昆玦,可他的幽深的目色不躲不闪,她并没有听错。

    不知怎的,如鸢胸膛里倏地猛跳了一下,满怀的怒气也荡然无存。

    她仿佛瞬间耳根子发烧,但还没等她支支吾吾地憋出半个响屁,昆玦这厮却又再添了句:“我自然得好好用,随心所欲地用,去,把地扫了。”

    如鸢狠狠剜他一眼,果然......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是她想多了。

    ......

    几日,自回来过后,如鸢似乎又回到下山前的日子,昆玦又使唤她做这做那,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却是更加严格。

    譬如她正依照他的吩咐擦着架子上的灰尘,便见他执着书悠哉悠哉地过来,道一句:“一去数月,无人打扫,灰都积得比山上的黄土还厚了,啧啧!”说完便又悠哉悠哉地走开了。

    如鸢闻言,赶紧把架子擦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

    又譬如,她正欲把洞内的坐垫拿去浆洗一遍,昆玦又正好信步抢在她前面堵住去路,仍执着书悠哉悠哉道:“久别在外,一回来便只洗她自己的,不洗我的,我那些衣裳被褥穿用了这么久,也没个人给我浆洗,定好的契约当真是白定了,也不知谁家府上奴婢似这般做得比主人还要霸气。”

    说完一声沉叹,很是受伤地晃悠悠走开了。

    如鸢狠敬他个白眼,却只得把他的被衾也一并抱走,连同他换下来的衣裳一道浆洗个好几遍,如此劳累,叫她吃护心丹都加大了几倍的药量。

    再譬如,她累死累活刚洗完了衣裳回到洞中,好容易吃上一口点心,还没喂到嘴里,便见他执着书头也不抬,只神情凄苦、语气无奈地悠哉道:“啧啧,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去了这许久,都没思量过数月来我都无人做饭,彼时饥饿困苦潦倒不便,又有谁人知?又有谁人在意?”

    “她就没有想过,我若是饿死在了洞里又当如何?连个来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曾有人在走之前,心间细细思量过这些问题?”

    闻言,如鸢当即气得胸中腾起一股恶气很是咽不下,他是谁啊,他是寻常人吗,从前他一辟谷都是半个月,几时饥饿过困苦过了?没她的时候他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如今倒是振振有词了!

    早知如此,如鸢只恨自己没有客死元安,手里攥紧的点心也恨不能一把塞进他嘴里,堵住他这张说东道西阴阳怪气的嘴。

    她实在不知,昔日沉冷疏离、孤绝幽僻的一个公子,如今怎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小肚鸡肠,然终究因着自己不占理,至多目光狠狠瞪他一眼,方才稍抚心中愤慨,绝对不是因为倘真的出手,很可能不是他对手。

    不过除却这些,倒也不是一点好的都没有。

    譬如洞口外她走之前种下的果树倒是比之前高了不少,只是这时节大雪封山,漫山荒芜万物萧条,白茫茫的一片,一尺来高的几株树苗都已落尽了枯叶,枝桠上都覆着雪,如鸢瞧着光秃秃的,也不知捱不捱得过这个冬天。

    再有便是,这两日里她每日早晨醒来,都睡在昆玦的榻上,而也不知何时起,洞顶的那个天窗也被厚厚的树枝堵了去。

    一晃至除夕。

    如鸢今日却是醒得比昆玦早些,昆玦还沉在书案处单手支颐,闭目养神,她就已到了他跟前。

    原本如鸢是想将他的手放下来,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何必还这般撑着,可是她刚抬起手,却被昆玦敏锐地察觉到,恍惚中睁了眼。

    “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问,如鸢见他醒了,一瞬眨巴着眼冲他笑笑,灵光忽现。

    “公子你可知是今日是什么日子?”

    她趴在案几上同他问道,流光的眼眸扑闪扑闪,昆玦却并未答话,仍旧冷眼瞧她,一脸漠然。

    他怎知今日什么日子?

    如鸢也不恼,挑了眉梢神色飞扬地道:“无妨,公子不知我便告诉公子,今日可是凡人的除夕,便是旧岁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除夕是凡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也是最隆重的节日,要辞别旧岁迎接新年,便要拜祭先祖,祭祀神佛,除旧布新,祈祷丰年。”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何为过年?”

    昆玦略地挑眉,懒洋洋撇了句,不甚在意。

    “过年,就是一家人得在一起。”

    如鸢淡淡答他,目光沉着,忽地笑了笑。

    “我观公子你一直也是一人,想必没有过过年,不要紧,反正我双亲也去了,如今典身为公子奴,那便也算是公子家人了。”

    她神情温和,一笑仿佛晨光熹微时的清风,算到如今也有两年了,前年事发后的那个年自不必说,去岁开春前她在行到泽月山前,是孑然一身在一山中破庙里独自守岁,好在今年她安稳地坐在此处,满目含笑地问着眼前人。

    “家人?”

    昆玦神情恍惚,这二字于他而言实在生疏得很。

    “对,便是家人。不敢僭越称自己是公子亲人,不过既签订了契约,也算是一家子的人,所以叫家人。”

    如鸢又再解释,“虽然这一年里公子待我为奴仆,虐我千百遍,然好在我心胸开阔,仍待公子如家人。”

    “那又如何?”昆玦依旧不屑。

    “故而你自然得要同我一道过年啊!”

    “你我现下同住一处洞府,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他不屑地撇了如鸢一眼,起身就要走,却被如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不行!平日里我顺着你便罢了,你今日必须同我一道写桃符,放爆竹,饮屠苏,吃年夜饭!这都已经是简单的了,你都不知道,往年我在玉阙关那过年的时候可热闹可热闹呢,我娘每回......”

    她话没有说完,神情凝滞忽地顿住,昆玦不觉间回过头来看她,如鸢才敛却眉眼,当即讪讪笑了笑:“总之过年的时候我能吃到平时所有吃不到的东西,比惯常什么时候都热闹。自然了,咱们今天是没有爆竹,我回来的时候包袱里实在是装不下了,不过写桃符却是可以,我昨日就去桃林里砍了一截树干做了两块桃符,咱们现在就写!”

    她拉着昆玦一屁股又再坐下,自己也挤到他旁边,从怀里掏出两块桃符甩到他跟前,目光炯炯,“一人一块,写!”

    昆玦没见过她这般牛不喝水硬按头的,但见如鸢已经磨起了墨,兀自又道:“一为神荼,二为郁垒,此二位皆为门神,挂于门前可辟邪祈福,镇鬼压祟。你写神荼,我写郁垒,写好了便交给我,一同挂到洞口去。”

    “镇鬼压祟?镇鬼压祟还需他们两个?”

    他深深不屑,如鸢正想好好同他解释写这二位的由来跟寓意,他却又添道:“有我在你身边还不够?还怕什么邪祟?!”

    如鸢想了想,也是,他就是那个最大的邪祟。

    “你不懂,别问那么多,他们镇压的是外头的邪祟,你镇压的是我——”

    “是你什么?”

    没想到她又再忽地语滞,昆玦满首疑惑,她瞬息回过神来,才觉自己又心直口快了些,也怪今日是个好日子,她太过忘形。

    他怎么知道,他镇压的,是她心底的邪祟。

    “没什么没什么,快写吧公子!”

    她又拉了拉他,将自己已经写好的郁垒二字拿给他看。

    “你不说,我便不写,你自己看着办吧。”

    昆玦却来了脾气,当即把笔往案上一放,挑眉看着她,一副她不把话说尽,他今日俱不动这个手的架势。

    踟蹰了好半晌,眼前人神色都并无半分松动,奈何不得,如鸢只得道:“你镇压的,是我心底的邪祟。行了吧?”

    说完她耳根子又在烧,只盼别被眼前人给觉察出来,她又再装模做样地替他磨墨,恍若无事发生。

    “什么意思?你心底有邪祟?!”

    察觉到事情的不对,昆玦当即皱了眉头,神情肃敛,怪不得打她回来,这几日他都见她脸色苍白,原来......

    没等如鸢反应,他当即拉过她贴着自己面对面地看了看,如鸢惊异不及,瞬息间屏息凝神,不知他这是作何,昆玦却一手钳制住她,一手扒拉开她左右两只眼皮分别看了看。

    怪了,并没有被附身......

    如鸢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慌乱地从他手中挣脱,简直哭笑不得地嗔道:“你不是说你最是知道,世上无仙也无鬼的吗?怎么,还怕我被鬼附身了?”

    昆玦不屑地理了理衣袖,满目淡然,“不然怎么解释你心底的邪祟?”

    如鸢没好气,紧咬了牙关脸色发白:“都说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你偏要问,既我都说了,快写!”

    她又再把桃符推到他跟前,墨也替他磨好了。

    昆玦瘪瘪嘴,“写就写。”

    便见他持身端正,忽而下笔从容和缓,写出的字迹疏朗飘逸,蓄力深浅得当,暗自藏锋。

    虽说如鸢此前也见过他写字,但彼时他写的都是些弯弯扭扭她不认得的字,她问起来,他也是嘲讽地不屑说与她听,如今总算见他端正写了两个字,竟不知他竟写得如此一手好字。

    他将桃符一撂扔给她,如鸢拿起两块桃符喜滋滋地对比着看了看,字迹风格虽大相径庭,但一个飘逸,一个端秀,也是极好。

    “既如此,那我便拿出去挂上,辟邪祈福,以期来年。”

    她欢喜地笑笑,转身就走开了。

    只剩昆玦还趴在书案上,满目阴沉地琢磨着何为心底的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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