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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一)

    晨光熹微,柔风清霁。

    萧云淮同楚逸之在草庐中就着一坛玉罗春聊了一夜,半夜时分照月被雾色蒙了去,草庐外下起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

    二人一直对坐在火炉旁,叙话到晨曦初现,其间萧云淮起身去房内查看过如鸢两次,她都憋着痛匆忙起身上床装睡。

    玉罗春的酒香散尽,火炉内的炭火余下一堆灰烬,三百年前的前尘往事也终于全然揭开。

    原来三百多年前,昆玦就曾出世,一出还去了元安皇城,随后又遇上了那温柔如刀的秦婉柔,入了她同当时的皇子萧元璟夺取皇位的泼天计谋,虽也撕心地恼怒跟恨,然最终却还是放过了她,只在最后埋葬了整座泽月城。

    “这世间,竟真的有妖......”

    萧云淮执着空酒杯,神情恍惚,低首喃喃。

    “三百年前的事情便是如此了,谁能想得到,当年的宁王竟以自己心爱之人去引大妖入瓮,其间算计缜密无双,实在深沉。”

    楚逸之又再燃了一炉炭火,泡好一壶清茶倒了两杯,让萧云淮醒醒酒,萧云淮接过茶盏轻轻匀了匀,楚逸之又语调一转,疑惑道:“不过此间还有重重疑虑不尽详细,我也不知当年祖上到底同那大妖有什么渊源,缘何拼死也要护其周全?”

    楚逸之并不明白,当初事后的楚家分明被诬陷作了谋反的逆贼,明明是下了大狱,凭宁王无双的手段,本该将楚家悉数灭口,怎地最后却叫楚家逃到了玉衡州,后来到底又发生了何事他却是不知,其中诸般详情并无记录留存。

    “秘史中虽记载那大妖异常俊美无俦,世间罕见,但世间貌美的男子众多,却不知那大妖究竟什么样貌,除了杀伐决断能以一挡百之外,又有何种能力?而秘史中所记自始至终从未提到那大妖的名字,也不知他究竟叫做什么?”

    “且还有一点我也一直没想通,既然最后一战那妖物已然为宁王所用,助他击退勤王大军,大事已成,缘何宁王还要冒险取他性命?既是用缚阴索跟辟阳珠这样绝无仅有的罕物才能将其困住,说明那妖物的本事确实了得,定然凶险,到底什么原因让宁王非杀他不可?”

    楚逸之眼下所思虑的全都是与如今局势息息相关的重点,萧云淮顿了顿,这些疑虑也一直在他心间萦绕,只道:“恐怕这其中定然有蹊跷,退军之前那妖物是因为受了欺瞒才自愿击退勤王的军队,而后翌日宁王便于城楼上将其困住,美其名曰说是斩妖,秘史最后又道是大妖挣脱束缚,屠戮泽月城满城百姓。”

    “但仔细想想,若那妖物当真挣脱缚阴索而屠戮百姓,又怎会不杀宁王?杀了满城百姓却杀不了一个宁王,这根本说不通,恐怕......在满城百姓被屠戮之前他还没有挣脱束缚!”

    “当时宁王已经以缚阴索困住了他,一切行径俱是做全了准备,既做全了准备,又怎会让妖物轻易逃脱?泽月城的百姓究竟死在谁的手里,我看并不如秘史中那般所言。”

    恍惚间,萧云淮疑云密布的眼中仿佛从三百多年前那段隐秘的旧事堆里窥见些什么。

    楚逸之微微颔首,满面戏谑:“既然当年宁王是以此种不堪的手段才夺得了皇位,自然史书工笔会有所遮掩,便是这般纪实的皇家秘史,也不得不因其太过隐秘而作了掩盖修改,如此惊天的布谋,最终却不过寥寥一句:擒而不得,妖物遁走。”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根据湛王那边得来的各种消息,种种前尘往事说得也不尽然详尽,不过他要做什么我想你已经明白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萧云淮知他问的是什么,但那一瞬他却有些语塞,移开视线默然片刻,才道:“此事我心中自有思量,聊了一夜,你怕也累了,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有些事是避不开的,我知你在想什么,大局为重,我只劝你多加思量。”

    楚逸之却似没听见他的话,只饮着清茶淡淡道了一句。

    萧云淮背对着他停了脚步,默然地停顿一瞬,跟着又进了里屋,楚逸之只放下茶杯微微一叹。

    卧房里,如鸢听见萧云淮的话便赶紧起身又趴在床上睡好,萧云淮缄默地到她跟前,瞧她睡得安然,又看了看她伤势如何,替她掖好被子后又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如鸢也跟着睁了眼,晨光熹微微微透过窗,萧云淮走了,她便跟着起身靠坐在床前。

    昨夜她在门后坐着听了一夜,却没想到山上那个人原是有这样一段过往,一时间也不知为何,心也跟沉进了湖底一般,憋着一股子难受。

    “我还有事先回王府,今晚再来。至于小宫女......你也是楚家后人,说起来你还是她兄长,替我照顾好她。”

    萧云淮正对着楚逸之交待,楚逸之凝他一眼,点点头。

    二人正说着,“吱呀”一声,房门却忽地被推开,如鸢立在门后,愣神看着他二人,“兄长?”

    萧云淮怔然,不想她已经醒了,楚逸之顿时也蹙了眉头,瞧如鸢这样子,想是昨夜之事她都听到了,便同萧云淮一眼对视。

    如鸢依旧不明就里,缓缓走到他们跟前:“玉郎你说......楚先生是我的兄长?”

    “小宫女你......”

    萧云淮语塞,他本以为如鸢还睡着,方才楚逸之探他的心意他故意避开,只因他心间十分矛盾,如今的形势牵扯太多,然对于如鸢,他还是期望她不必知晓太多,如此方能多护她一点,再护她一点。

    “你我二人同为天师门楚家的后人,我年纪又长于你,自然该为你兄长。”

    楚逸之接过话。

    “楚先生你......也是天师门楚家后人?”

    如鸢极惊诧,这许多年来楚家一直人丁单薄,父亲母亲走后,便只她一人了,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其他楚家后人。

    “过来坐下把药喝了,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楚逸之从一旁的火炉上端下刚煎好的药,倒了一碗陈在案上,依旧风轻云淡,又抬首望向萧云淮:“你不是还有事要回王府吗?怎么还不走?”

    萧云淮神色复杂,脚下却始终迈不开步子,楚逸之便又懒散地补了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说完,如鸢也冲他笑了笑,萧云淮这才微微放心了些,方才转身离开。

    赶走他后,楚逸之正好回过头来招呼如鸢坐下把药喝了。

    又是那般苦到人掏心抓肝的药,如鸢一脸苦相却又没法子,只得在他威严的注视下将汤药一饮而尽,喝完后脸上又再深深扭作一团,好在楚逸之良心未泯,看她老实喝完了,又给了她一颗梅子糖清清口。

    酸甜味在口中化开,旋即舒缓了如鸢紧锁的眉头,她一直愣神地瞧着楚逸之,半晌才吐道:“先生真的是如鸢的兄长?”

    楚逸点了点头:“怎么?不信?”

    眼观他如此模样,如鸢明白他必然知晓些她不知道的事,便道:“先生方才同殿下所言你也是天师门楚家的后人,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还望先生能一一告知。”

    晨风掠进草庐吹得人凉爽自在,昨夜下了半宿的小雨,今日倒是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楚逸之并不立马作答,只是望了眼门外微风刮落的竹叶,斟了杯茶水,方才缓缓道:“昨夜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如鸢面色微润地点点头,萧云淮都不曾发现,却是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

    “你既都听到了,多的我也不赘述了。三百多年前,楚家天师门掌门楚南寻膝下一共两子一女,长子楚玉,次子楚云弈,小女楚怀霜。当初那一场是非过后,整个楚家本是被污做反贼下了大狱,后不知被何人所救,逃到了离元安极远的边关之地玉衡州,从此隐姓埋名归隐山林。”

    “但当时的长子楚玉为悔过已身罪孽,并未随楚家迁往玉衡,而是独自上了元昭山剃度出家,只为日日在元昭寺里忏悔消解自己一生的业障。楚玉妻儿决然不同他分离,便也跟随左右,在山上隐姓埋名做了一户普通人家,三百多年来,世世代代,楚家楚玉这一支后人便一直留在了元昭山,我,便是楚玉的后人。”

    回过首来,楚逸之吃了口清茶,目色炯直地盯着如鸢。

    “你便是......楚玉的后人?”

    如鸢惊异,眉眼愣愣,心中早已波澜乍起,他所言楚家家史的确与自己所知契合十之八九,却还是有些疑惑:“我自幼生在玉阙关,只知楚家祖上的确是迁到玉衡州的,但为何而迁、又是从具体何处迁来的却是一点也不知,缘何你就知道这样多?”

    似早就料到如鸢有此一问,楚逸之忽地神色郑重,一改他平素闲散无谓的模样,只从容答:“楚家家训有云:若遇上红瞳之人,绝不可与之为敌而要护其安泰,此言便是出自掌门人楚南寻,我想你肯定也知此遗训。”

    如鸢立时惊讶着点点头,楚家家训向来是楚家秘言,惟有楚家人自己知道,从不为外人所道。

    “当年楚玉出家之后极尽悔恨自己做下的错事,他原本想光耀楚家使之更上层楼,却行了偏道酿成孽果,反而毁了整个天师门。楚玉当时也另留家训,除开悔悟他曾犯下的罪孽,便是他的后代生生世世永远都是楚家人。当年的遗训留书、变故之后楚玉同楚南寻偶有的书信,以及后来玉衡与元昭山两边后代之间一些相通的书信都存了下来,流传至今皆在我手中。你若是想看,我便去取了给你。”

    如鸢愈发惊讶间,楚逸之已经起身去了内阁,片刻便抱着只沉香木盒,还提了一柄剑,缓缓坐下将木盒交到她手中。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随父母来元昭山上拜访过一次故人?”

    如鸢闻言眼眸一亮:“记得记得!莫不然......你就是当时那家出门不在家的那个少年?故而我才未见到你!”

    楚逸之也应声点了点,又道:“其实三百多年来,除了当初事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家身为罪臣为避风头,玉衡那边便一直未同元昭这边联络,后来日子久了,渐渐又有了联络,但那也是十多二十年后的事了。”

    “当年楚家次子楚云弈也曾隐秘回过元昭山,劝楚玉一同去往玉衡,只是劝解无果,楚玉一家仍一直留了下来,而后偶有书信来往。再到后来岁月渐移,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因为当年楚玉造的孽太大,两边一开始还互通着书信,维持着至亲的关系,但后来不管是元昭楚家还是玉衡楚家,两边的人丁都不兴旺,甚而后来越来越没落。”

    “我想因为世代更迭,两边距离又实在相隔甚远,加上人丁都不兴旺,后来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断了联系。直到三年前你家发现了旧时祖上流传下来的书信,为证书信,才又特来元昭山一趟,就是为了求证两家亲缘关联,想来你父亲母亲也是想看看,楚家在这世上竟还有旁的亲人,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说到这里神情恍惚,眸光却一直未从如鸢脸上移开。

    如鸢也越听越激动,内心怦怦,点头如捣蒜:“我记得我记得!怪不得呢!三年前我阿爹阿娘忽然说要来元安,我当时可高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以为是来玩的,然当时母亲只道是看望故人,如今才知,当时想来便是想着来元安看看,是否还有楚家亲人。”

    “后来好容易问到元昭山上确实住着户楚姓人家,不过那时你还不住这里,住在半山腰上,我们来了后又不见人影,便在山下找了户住处,左右等了几日都不见人来,后来实在等不到,我们便又赶路走了,却没想到你我两家竟是这样一番渊源!”

    楚逸之也点点头:“是了,当时我还并不住在山顶,当时我出门采药,一去便是两个多月,却没料到刚好那时你们会来,想来伯父伯母也是在事情还没得到求证之前才会同你说只是看望故人。”

    可一瞬,如鸢又有些狐疑:“怪不得......怪不得我们当时等了几天都不见人回来,可是我记得当初我们临走时,阿爹还给你留了一封书信啊,如今想来应当就是为了同你说明此事,当时还怕你家里久无人归,放外面会被风吹雨淋了去,还是我使劲从窗户缝给你塞进去的,你难道没看到么?”

    说起此事,楚逸之潇洒俊逸的脸上顿时就来了气,满目惊讶:“原是你塞到窗户缝的?!”

    跟着抬手便微地拍在如鸢额头上。

    “你当时塞进窗户缝,我那儿摆的是一方黄杨木的矮柜子,那信根本没落到柜面上,直接顺着缝落到了柜子底下去了!我回来后根本不知,后来都快一年了,搬家搬到山顶上来时,挪动了柜子才看到那封信,你,你就不会直接塞到门缝底下吗?”

    如鸢愣了愣,怪不得当时留了信之后一直也没回信,她跟阿爹阿娘还以为恐怕不是他们要找的楚家。

    一瞬委屈巴巴:“我这不是,这不是怕塞门缝底下你久不回来,会被耗子啃了嘛......”

    楚逸之依旧两眼翻白,“我住的地方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四处都是洒过药的,哪儿来的耗子?”

    “那,那我怎么知道嘛......”

    如鸢依旧抿紧嘴唇,因她现如今身上各处还挂着伤呢,嘴巴一瘪眉头一皱,便更显得可怜极了,楚逸之刚刚抬高的声音顿时又低了下去。

    “罢了罢了罢了......都是因缘际会,谁能想到呢。”

    当初便是因为这番缘由,他错过了如鸢一家上门拜访,后来知晓玉衡楚家还在的事便又是那许久以后了,再后来等他亲自到玉阙关登门的时候,玉衡楚家却又没有人了......

    如鸢也笑:“没想到这世间当真还有楚家的后人呢,如此说来,我在这世上往后便不是一个人了。”

    她忽然发觉,就如同她与昆玦相识,这世间之事,果真都是因缘际会。

    清风拂过,楚逸之眼角也不自觉微地上扬。

    当初知晓这些事的时候,他心间又如何不是感慨万千,自打母亲过世后,他本也同如鸢一样,以为这世上就自己一个了,以为从此以后,再没了什么血缘关系、亲情牵绊,只他一个在世上孤海飘零。

    好在因缘际会,有坏,原也有好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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