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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三十六)

    “我早就想过了,凡人的性命短短一世,不过春去秋来几十载,而你不同,我虽不知公子你寿数究竟几何,但想来定然比我这一介凡人要长久许多。”

    如鸢想到年关自己跟眼前人还在凤阳时,赵庭芝带着他们去瑶清观里算卦,那算卦的老道当时便推演昆玦的命数从来不由天定。

    她本知他能活很长很长,但经过那次,她才知他大抵能活的比她原以为的还要长上许多。

    从遇到昆玦起,她便从未奢望过要伴他不知何时归尽的一世,只深知自己不过凡人之躯,自有她的生老病死,有朝一日总归是要归于尘土的。

    如此,如鸢便在心中替昆玦盘算过,想着自己若走了,留他一人在洞中她实在放心不下,若她能为他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替他把门前种满花跟树,他安坐洞中便能年年都有果子吃,有花看,而不必觉得无趣。

    纵使有朝一日她不在了,他终归还要在这世间活下去,若她能尽量给他留下些什么,也让他的日子好过点。

    夜色深染眉眼,如鸢仿若喃喃自念:“我带你下山,初衷只为尽可能地让你多见些人,多认识认识,你便能分辨何为奸恶,何为良人,让你也好歹能看出人的真心。”

    “就好比之前庭芝兄他们家的事,你也看到了,人的面皮跟肚子里的那颗心并不是一致的,我想让你真真切切地看清楚、学明白,纵然往后我不在了,也好叫你不会再如三百多年前那般轻易地受了他人诓骗与欺瞒,那般的痛,我是不想你再经历一次了。”

    时至今日,如鸢犹记得年前在元昭山的那夜,她负着伤于屋内假寐,一门之隔,听着风声入耳,听着楚逸之跟萧云淮彻夜长谈,说起三百多年前关于昆玦的所有。

    纵然不十分详尽,秘史中也多有遮掩。

    但纵使史书工笔再短,字里行间也都是曾经宁王的满盘算计,是对昆玦一人的步步为营,是将他利用到吃干抹尽,给他一场让他以为自己能被世人所容的幻梦,还让他险些身死殒命。

    那般切肤之痛,她是不想他再经历一回了。

    深深咽尽眼泪,如鸢满目悲戚,从前听萧云淮跟楚逸之说起那些事,当时便觉好似三百多年前经历那些事的人是她自己一般。

    “这便是我此番带你下山前来心中所抱私念,不过如今看来,公子心中早就有所察觉,想来自我带回辟阳珠给你后你便心生猜忌,所以初五那日才会主动同我下山,大抵你是以为我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才会带了辟阳珠回来......不过无妨,若是我从前经历了那般的事,大抵也会这样,这不怪你,都不怪你。”

    轻拂了拂盈满于睫的眼泪,她的眼眶已经深深倦累,声音最后轻得要咽到风里去,整个人仿如一捧青烟,快要消散,叫萧云淮几人心里一再收紧。

    “我......”

    昆玦踉跄往前,眼中刚刚聚拢的一点神光又再涣散不清,仿佛竭力想同如鸢解释什么。

    如鸢却于一瞬又再敛却眉梢骤然锋利,朝他再喝:“你不要动!”

    他看见她握剑的手又再收紧,当即惊惶地又往后退了退。

    好,他不动,他绝不动。

    然缚阴索泛起一阵金光,浑身炸痛,教他又再万般痛绝,顿时双目紧闭。

    楚逸之跟萧云淮也终于明白了适才如鸢说的,昆玦心生戒备原是这般,然萧云澂的那把利剑架在她肩上良久,一见便知他那银霜般的上等兵刃必是吹毛立断,别说什么咬舌自尽,萧云淮只惟恐如鸢一个不慎,便先割断了自己的脖颈。

    “小宫女我求你,你就把剑挪开一点,就一点点!不要贴那么紧!你信我,不论今日结局究竟如何,就算我自己身死,我也一定保你平安!”

    萧云淮清朗的声音几乎哀求,他明明跟如鸢只隔着三丈宽,却仿佛隔着条难以跨越的长河一般。

    如鸢抿唇笑了笑,她不是不信他,只要是萧云淮说的,她都信。

    可她抹了抹眼泪,又看了看他跟楚逸之还有元赫,恍惚地道:“玉郎说的我都信,只是......今夜事繁多变迁,安知明朝还可言?你就让我把话说完罢。”

    她又再叫他作玉郎,微微一笑着冲他点点头,只那句今夜事繁多变迁、安知明朝还可言,却仿若惊雷般深深击中萧云淮心底,教他心里窒息般地收紧,眼前一阵发黑。

    今朝事至此,如鸢已经不祈求什么平不平安。

    或者说,只有她不平安,旁人才是平安的。

    眼前三人都是搏了命也要保她平安的人,然她楚如鸢,又怎会甘愿活在他人庇护之下任由他人替自己搏命?

    那都是她舍了自己,情愿去护住他们,更何况还有个已经为人鱼肉的神仙。

    “她既如此决绝,你就让她把话说完吧,她什么脾气你我不是不知,死心眼,一根筋,总归今夜无论如何,都有你我在。”

    楚逸之一手搭在萧云淮肩上,深深看着他,眉眼间落下几许轻叹。

    萧云淮哀戚地回过首,元赫也同他点点头,眸光隐忍:“先生说的是,她这人最倔了。”

    如鸢的性子,元赫最是了解不过。

    那是与她相伴无数岁月长的知根知底,幼时她将他从受惊的马蹄下救出,当时马蹄子正踏在她心口上,小小的人儿吐了半脸的血,愣是躺在元赫怀里还摸着他的脸,撑一口气说元赫哥哥我不痛,然后才昏死过去。

    她最倔了。

    萧云淮终究松了拳头,回过头来,如鸢一脸感激。

    她又再抒了口气,心底也终于放心,又朝昆玦开口:“若你我皆非他人掌中之物,这一路从泽月到元安,大抵也就如先前所计划的一路走去游山玩水,只是啊......偏有些事无论怎么样就是躲不过去的。”

    “这大抵是你命里的劫,纵然三百多年过去,偏又叫你遇上了这么一个跟她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如鸢笑得发苦,仿佛楚逸之又给她灌了一碗那种极其难喝的汤药,眼泪又辛又咸。

    昆玦浑身一颤,恍惚地看向如鸢的面庞,因为痛楚,眼底的神光很难聚拢。

    如鸢轻声叹息,忽而转首望向孟姝烟。

    孟姝烟微惊,她却同她笑着道:“姝烟姑娘,其实我不是没有羡慕过你,从我初见你时,我就在想,你生得是这般好看,天底下只要是个男子看见你就都会喜欢,我都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所以公子看你的眼神,我懂。”

    她懂。

    昆玦愣了愣,耳边仿若听到一声惊雷。

    眼前一阵发黑,脊背僵硬,他惊惶地想要往前,迈了不到半步,却又在一瞬间犹疑,生生踟蹰收回。

    而孟姝烟霎那也有些微怔,姣好的容颜似蒙了雾,眉梢略低,眼中倏忽明暗不定。

    萧云澂略自惊讶,他一直不曾移动目光,一直咬牙忍耐如鸢把话说完,若非她要咬舌自尽,他早让李奕寻个契机又再将她掌控过来了,但这一瞬,他却觉她忽似变了个人,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年关前,未回泽月山时,如鸢虽知晓了三百多年的事,却一直不知那个传闻中的秦姑娘究竟生得什么好模样,才能入昆玦的眼。

    也曾想过定然是一等一的好样貌,才会叫人如此难忘。

    直到那日在云鹤楼里终于叫他见着了孟姝烟,关于那位秦姑娘的猜想终于在她脑海中有了具象的画面。

    天仙般的人物,哭的时候一蹙眉,眼里便皆是楚楚动人,只肖看她一眼,便叫人心中皆是万种柔情,惹人怜爱。

    那样当真如一湖动人心扉的秋水般的眼眸,纵然是行了八百里不问归期的风到了此处,也要驻足流连。

    所以如今,她深深明白他为何会说那个愿。

    长夜将尽,天色将开,混沌之中茫茫山野在将醒前尤为安然。

    楼台上的众人皆望着如鸢,四下静谧无声。

    “这不怪你,只是如今我更明白了......跋山涉水不是最难的,漂泊万里也不是最难的,几重艰险几重苦寒都不难,央你下山带你行遍天地也不难。最难的,是没有缘分这件事,我同你,便是如此。”

    许是天快要亮了,山野之间自然该起微凉的晨风,徐徐拂过如鸢安静的面庞。

    她直直注视着昆玦,明明不过是一夜未眠,却叫她两眼布满了血丝,浑浊黯然得似一汪被大雨翻浑而深不见底的湖水。

    如鸢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说出这几句话,前面不要紧,是没有缘分这件事,她本打算将这话几十年后带到土里去的。

    几句话说来最是温和不过,却似耗尽了她一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都于风中寥寥吹散。

    纵然眼中万般悲慈,却于刹那化作云烟消散。

    她哽咽着顿了顿,眉头紧蹙竭力欲把胸中泛起的波澜咽下,身形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瞬。

    楚逸之骇目间已经惊觉发生了什么,一股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霎那染却了如鸢半张脸。

    孟姝烟瞬息怔住,几乎屏了呼吸,紧跟着旁观的众人皆眉眼惊愣。

    萧云淮目眦欲裂,如鸢没听到他的惊唤,只觉视线仿若雨打过,模糊地快要看不见。

    她又想起自己的阿爹、阿娘,想起那么多年来阿娘温温和和一声复一声地叫她鸢鸢儿,想起阿爹端来洗好的果子,笑问她又皮到哪里去了,弄得灰头土脸......

    今朝终于能与他们团聚了。

    她竭力仗剑横在肩上,目似泣血,染却霞绯一片,斜首深深看着昆玦,接着方才的话极为温和地笑道:“事已至此,何故为难?”

    话音方出,正好落下两行清泪。

    被束缚着的墨色身影愕然似凝结,眼神明显地慌乱,他不知如鸢这是怎么了,紧紧盯着她鲜血覆盖的半张脸,耳边全是她几近凝噎的声音。

    事已至此,何故为难。

    “如鸢!”

    萧云淮再无法按捺,嘶喝间,剑端一挥剑气凛然,脚下抑制不住地朝前迈,恨不能奔涌到如鸢身旁扶住她,惟恐她随时会倒下。

    好在如鸢并没有全然失去意识,她方才吐血时眼前是昏了昏,即便如此也没丢了手中剑。

    她立马咽了口甜腥吞下,眼看萧云澂这边护卫已经围了上去,惟横剑再用力地往脖子上抵紧一点,决绝道:“殿下你别过来!”

    霎那止步,萧云淮眉眼惊愣,如鲠在喉万般难咽下,便如方才的昆玦一样,纵然不甘却只能惊惶地往后退。

    在场的众人除昆玦外,都知如鸢因何骤然呕血,而他双目惊骇时,趔趄着往前,全然不知怎会如此,刺目的鲜红让他清醒了一点。

    “不是的,不是的......”

    昆玦口中嗫嚅,眼神愈发涣散,缚阴索又再金光大作,如鸢瞥见猩红鲜血已经顺着他指尖水一样地淌,也清晰地瞧见他凌乱发际间,痛苦隐忍到极端的眉眼。

    “你别再动了,你总要留一条命活下去吧!咱们两个人出来的,总得留一个人回去守着山洞吧。”

    如鸢彻底急了,趁他还没被缚阴索彻底生生割断骨头前,当即拂却泪眼,音色在瞬息间沉冷:“如今今日,大抵便是这有朝一日了。”

    昆玦刚抬起头来怔了一怔,楚逸之跟萧云淮却刹那就明白了些什么,来不及担忧她的身体状况,楚逸之跟着脱口而出:“楚如鸢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做什么?!”

    事已至此,萧云澂的脸色也彻底冷凝,他狭睨着目光,深深度量着如鸢,一旁火把的火光也飘忽不定。

    如鸢并没有理会楚逸之,只对昆玦笑了笑:“旁人看你是妖是人都无妨,于我而言,你是我眼中的神仙。”

    “今朝至此,借尸还魂也好,起死回生也罢,我不知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诡术,但今日见了这缚阴索实实在在捆在你身上,便明了三百年前你当时险些身灭的惨痛,一段缚阴索便能叫你至此,没了辟阳珠的你又当如何?”

    “不论是不是真能带她回来,但惟望你今后彻彻底底不再为人牵制,不要三百年前被人算计一道,不过又才三百年,你便又再被人算计,若再过三百年,你若还看不破,那可怎么好?”

    她咽着泪问着昆玦,萧云澂观她仿佛在交代遗言一般,本就晦暗不定的眸光顿时又再狭促了几分。

    眼看天快亮了,纵然没见过昆玦身无辟阳珠时立于阳光下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但如鸢深深明白这东西对他的重要性。

    天一亮,他的境况便由不得选,而他刚才已经做了抉择,现在唯一能做抉择的只她一个了。

    凉风习习,麓秋山上虽聚集万千兵马,却百般俱寂,不闻兽行不闻鸟鸣,亦不知这长夜到底何时才尽,天际到底何时才开。

    行宫里的人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一场战事,然而漫漫长夜,却始终未闻任何动静,眼看远处天际将开,反而叫人心底焦虑不安。

    彻夜对峙,教人已经十分疲累,如鸢扛着剑深吸一气,喉间沉咽,再抬首时,眼眶虽红,目色却如利剑,直直刺入昆玦惶惑的眼中。

    “公子,我自去岁刚开春行到泽月山便留在你身边,虽总是搅得你不能安静读书,但也算尽心侍奉无一不周,你也从没给过我工钱,今日,就看在这一年多我伺候你的份上,我便只想同你谈一个条件。”

    她忽然变了声音,昆玦深深看着她,好容易聚拢涣散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开口去否决或者应承,如鸢就已经同他开口道:“今朝事至此,我知你若出手定然无人可与你匹敌,然你且看看楼下这万千的将士,虽为凡人却不惧生死,蝼蚁至微,亦有心之所归。”

    “今日,我楚如鸢愿换秦婉柔复活,无论世间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诡术,是不是真的能活已死之人,我愿以身一试,换你亲眼见证。”

    “愿只愿,你能彻底毁了缚阴索,从今往后再无东西可缚住你,不为这天地间任何旁物所拘束,也再不要被人暗算,成了旁人借刀杀人的那把利刃,枉杀无辜,平添血债!”

    “你一定得答应我,若真能得秦婉柔复活,你同她只管双宿双飞,绝不与淮王殿下为敌!绝不手染七万将士血,只要你答应,我楚如鸢自愿成全!”

    说完,楼台上众人无不骇目,萧云澂冷哼咬牙,惊变了脸色,原来这才是她的算盘。

    “小宫女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

    没等昆玦张口,萧云淮锥心地嘶喝,额上暴起青筋,还未开战,一身严丝合缝银光灼灼的盔甲却仿佛已经被如鸢击穿。

    如鸢在他眼前化为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成全什么?谁要你成全?谁他娘的敢让你成全!”

    如鸢侧过头,看见他睖睁且朦胧的双眼,萧云淮的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可一看到他眼眶红极,她还是忍不住又泪眼婆娑。

    楚逸之也冲她吼:“楚小二,楚如鸢!你在做什么?你对这妖物这么煞费苦心做什么?!如今事到临头让他做选择,你看见他动摇恍惚的神情了吗?他有半分在意你的性命吗?你没有听到他答,他愿意跟那秦婉柔去过什么双宿双飞的日子吗?!”

    “从前他待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口口声声说你是他的奴隶。如今说来我才明白,那夜大雨他留你一人,原是因为见了跟他心里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到春分那日他刚回来就又去了云鹤楼,而今再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心,你还顾及他做什么?你还要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成全他什么!”

    楚逸之急得跺脚,恨不得把所有话都掏出来送到如鸢心坎里去,让她睁开眼好好地看一看眼前那个早就背弃了她的人,或者说从来就没将她放在眼中的人。

    纵然二人都嘶喝得快哑了嗓子,心间却都深深明白,如鸢这是要舍了自己,保得他们安泰,不止是他们,还有楼下七万将士的性命,她要拿自己一条命规避一场流血的大战。

    萧云淮攥紧了长剑,内心如蚂蚁啃噬般无比焦灼煎熬。

    他当然明白,他的小宫女怎么会不保住他呢,怎会不保住楼下七万将士的性命,但他萧云淮也不是没做好准备要与妖物血战一场,就算妖物本事如何通天彻地,他身为皇子,身为淮王!就是剐了血肉,也不会叫如鸢去牺牲。

    他会保住麓秋山,也会保得她的性命。

    长风半里,如鸢心间忽而舒展了许多。

    她嘴角始终含笑,深知楚逸之跟萧云淮都恨不得把肺腑都掏给她,但她沉了千般思虑在眼底,却笑:“兄长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琅华堂吃流水宴的时候吗?”

    这一句道出,楚逸之终是愣住了。

    这许久以来,如鸢从来称呼他为先生,纵然是在知晓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后也是如此。

    楚逸之从未在意过什么称谓,他从前就说过,如鸢拿他当朋友,当兄长,都是理所当然,从知晓了楚家在这世间不只剩下他一个人起,他便深深想过,定要拼尽全力,好好护着这个妹妹。

    但今朝,却是如鸢第一次称他为兄长,偏偏是在眼下这般情形。

    楚逸之多想她这样唤他是在寻常任何情形时,是在喜乐平安时,而不是现在这般,一瞬便压住了他胸中万般愤慨,让他不得不静下来听她这一句。

    “那时大家都在,你,玉郎,元赫哥哥,庭芝兄,还有我和公子,你说在座的满堂都会陪着我。那时候多好啊,大家都在......你还记得我那时说过的话吗?”

    她轻声问,惊惶的三人彻底愣然。

    眼见天色仿佛快要褪去晦暗,如鸢又叙:“我这一辈子最清楚的事便是我之宿命如飘萍,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水不测,自安天命,一切所遇不过情理之中,不过今生有幸遇见你们......”

    她抬首看了看他们三人,泪光低垂中一声轻叹,却道:“此生无憾。”

    盈盈中卷起眼角,恍若春雪澌溶,笑如春风拂面。

    “鸢鸢儿,从前你离开过一次,这便够了。而今我好容易寻到了你,这才多久,你便要舍了性命离我而去?”

    半晌,都不及同她说些什么的元赫终于哀求地质问,她越是这样展颜含笑,却越让人觉得眼中刺痛。

    这次他没有叫她楚小二,而是如楚伯父楚伯母从前那般唤了她一声鸢鸢儿。

    他多希望楚伯父楚伯母还在,能把她唤醒过来,纵然她不听他的,她一定会听伯父伯母的话的。

    如鸢瞧见元赫浑身发颤,心里顿时被人伸手攫入一般一再收紧,泪盈于睫停顿不了瞬息,倏忽便被挤落。

    今朝元赫那双从来最是清澈通透的眼眸,从起初的焦灼不安到无能为力,再到眼下终于红透,她却只能满目含歉地深深看着他,再无他言。

    片刻,如鸢收拢笑意,忽又想到赵庭芝,事已至此,倒是不能跟他说句保重,不过还好他不在,否则他一个不通武艺的温润公子要如何面对两军对阵乃至战场搏杀时的刀光剑影?岂非是断送了他平安喜乐的一生。

    楚逸之见她迟迟不语,甚而余光中还在警惕着离她不远的李奕,一刻都不曾松弦,只能又吼:“无憾个鬼啊无憾!楚如鸢你这个二傻子!一次你为他窃辟阳珠,两次你为他取心头血,三次你竟要焚身殒命,你到底惜命不惜命?哪儿有这么上赶着去送死的?”

    “你看你如今做到这一步,他连信都不信你,从你拿辟阳珠给他,他还以为你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更遑论他看你不过是他自己身边的一个奴婢,做到如此地步,值吗?”

    那句“值吗?”从他口中说来咬牙切齿,带着恨的眼风凌厉如刀地扫向昆玦,只恨自己的妹妹就离自己三丈远,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剑架在脖子上。

    而昆玦因为如鸢的那些话早已惊惶,他甚而忘了缚阴索的收紧,在如鸢说出她的条件后,不顾她先前的警告又再往前靠近,血水如雨柱,顺着指尖横流了一地。

    萧云澂自然不会让他走到如鸢跟前去,同李奕招呼了个眼色。

    没等李奕一脚踢在昆玦腿上,楚逸之的质问已经狠狠砸了过来,昆玦当即便止了脚步。

    “血?什么心头血?”

    他神情恍惚,满首青丝缭乱,既望向如鸢又望向楚逸之,在惊骇间仿佛窥见了什么,然而这般局势下根本无人回应他的问题,更显得他惊惶而又无助。

    楚逸之看到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便更为愤恨:“若非是你!她又怎会如此?!”

    “我才不管什么楚家家训,当年楚家祖上之所以留下若有机缘便将辟阳珠交予你的遗言是因为不知辟阳珠的真正用法,缘何就要如鸢为一个把她视作奴隶的人赔上性命?可笑!如鸢可是楚家真正的唯一遗血!从前她为你做了那许多便罢了,到了现下这个地步,你竟然还要她再赔上性命去成全你!我恨不得一剑杀将了你!”

    方才昆玦那个愿字一直深深响彻在楚逸之耳边,他能看到,那个字仿若长剑出鞘,深深刺在了如鸢心上。

    纵然方才萧云澂为防昆玦异动,让李奕上前,但实则昆玦不过动了动,缚阴索又再一再收紧,他能在窒息般的痛楚中维持住站立的身形已属勉强,根本不需李奕再如何钳制住他。

    孤绝的身影竭力想要聚拢心神,脑海中顿时又再炸裂般地痛绝,他立在风中摇摇欲坠。

    如鸢别过目光不忍再看,转头安静含笑,眼角明媚:“蚍蜉之命,沧海一粟,若能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让他不为天地所困,不为乾坤所限,值!”

    对上她决绝的目光,楚逸之一刹语塞。

    视线逐渐氤氲,如鸢又想到了赵庭芝,又想到了紫玉跟春桃那两个丫头,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李云香跟云儿。

    她本想接着告诉楚逸之,下山这一趟,她万死不悔......可嘴里又涌上一股甜腥,如鸢觉得有些来不及了。

    眼前失明般地暗了暗,泪水滑落,她将浓烈的甜腥咽下,还好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你!我决不答应!”

    萧云淮嘶喝着一剑挥出,飒沓闻剑凛然破空之音,眼中寒光映烁,锋芒露尽。

    如鸢眉宇微蹙,哭笑不得。

    萧云淮又再怒目:“这本是萧云澂与我之间的争斗,皇子夺嫡,朝堂之争,哪需要你至此?!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七万铁血将士自有自己的使命,决不退缩,我身为领将,就算战死,那也是我应该承担的重任!”

    没等如鸢回答,他眼角仿佛沁血,霎时转首望向昆玦,目眦欲裂。

    “妖物!今朝这一趟你是为了她而来吗?你是为了证明今时今日的你已不同三百年前,你是为了来看清楚到底是我还是湛王,你是来看清究竟是谁处心积虑地想再次利用你害你,你是为了她吗?!”

    “你哪里心爱过她?你心里何曾有过她?你除了拿她当个奴隶,你心里一直装的都是秦婉柔!你是个什么东西,竟要叫她把心头血都熬干!你哪里有半点东西值得她追随你至此?!”

    萧云淮发泄般地嘶吼,句句怒极地追问,锋芒毕露地砸在昆玦头上,听来却是满腔悲怒酸楚,恨意最尤为明显。

    若非是眼前人,怎会叫如鸢到了如此地步。

    若非是眼前人,他定然拼尽一生全力,也会给如鸢喜乐平安的一生,他一定爱她护她,一定叫她尽管潇洒自在地做她上树打鸟下河摸鱼的边关楚小二,他心里的楚如鸢。

    他会带着她行过万里山河,去南月,去苏夷,去秦川,去哪儿都好,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这些都是他从前想过的。

    他会守着她,不再让她孑然一身,如雨打浮萍地飘零,让她知道,她在这世间不是只她一人。

    他会永远保她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萧云淮睖睁着双眼,满目悲怆。

    昆玦被萧云淮声声质问刺得千疮百孔,踟蹰在原地不住颤抖,艰难地维持着站立的姿态,恍然间,双目睖睁猛然抬首,如鸢终于瞧见他眼底蓄满的泪。

    似乎是被如鸢察觉到他竭力欲开口,她忽朝他笑了笑,忽往后退。

    昆玦一瞬骇然,萧云淮惊惶地当即先于他喝道:“小宫女你这是做什么!”

    一声惊喝,如鸢在众人的注目中已经连连往后退至一丈开外,仿佛要挣脱开所有人。

    萧云澂骇目,今朝面对如鸢这般突然的举动又再猝不及防,如鸢紧紧持着剑,李奕还把控着昆玦。

    “楚姑娘,再往后去可是墙边,楼台高处,这观景台凭栏处的墉堞可不高,你如此背对着......可小心跌落下去!”

    眼看如鸢已经退至墙边,与他们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萧云澂神情冷厉,意味深长地小心提醒,心里却不安地跳动,倏忽收紧。

    如鸢立定后狡黠一笑,敏锐地捕捉到他眉眼间的那丝紧张。

    果然,正如她气起初挣脱束缚时所料,今日她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如此,她才敢一直有恃无恐地拿自己威胁着他,纵然有李奕,萧云澂也不敢如何轻举妄动。

    立在城墙边,已经感受到城楼下丈宽的炭火传来的灼人热气,如鸢凭余光微微往下看了看,胸腔里压抑不住地翻涌,嘴角不自觉流下一线血痕,就快要看不清眼前。

    回过首来,她朝萧云淮清浅一笑:“何畏凡胎血肉躯?且祭乾坤销黄土。纵然玉郎不答应,境入穷途,你我又能如何呢?”

    于昆玦,是她自愿以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日月之辉,于他们......

    如鸢想了想,好好活下去吧。

    萧云淮深深咬牙,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纵使是有能退十万大军的大妖上天入地,但他亦有七万银骁军待阵,他该战死,该浴血搏杀守卫行宫守卫麓秋山!

    他的穷途末路不是别的,而是眼下她横剑在颈摇摇欲坠地立在墉堞边。

    萧云淮正欲开口再劝她离墉堞边远一点,如鸢却一眼深望含泪笑看向昆玦,轻声道:“小神仙,你可别忘了我啊。”

    说罢,那柄菱纹霜刃忽地一转,一抹嫣红如莲花般涌现,洒在莹白的霜纱上,映着她胭脂红的罗裙额外耀眼。

    清癯的身影朝后倒去,倏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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