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缪

    “谈三娘”拭了泪,带着方祀往住处去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却是步履稳健轻快,方祀自学艺山中,竟也只是稳落她半个身子。

    一进窄巷,人行渐少,二人走不消片刻,“谈三娘”在一间宅子门口停下,向方祀一福,“小仙师,寒舍简陋,只是仓促住下替我弟弟疗伤,还请千万不要嫌弃。”

    跨入门槛,阶上苔痕乱点,蕨草菟丝疯长园中,竟有些许森森鬼气,四下望去,寒寂无声,方祀问道:“谈家姐姐,令弟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无人应答,只听得庭中回音幽幽。

    身后,“谈三娘”早已不知去向何处。

    “谈———唔!”

    一只无声的手从身后迅速攀上来,纤白平滑如闺中柔荑,静默、阴毒地断了他的声音。

    眼前倏忽一黑,稠密的窒息感包裹上来。

    “小仙师——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该和生人乱走么?”

    身后那人在她耳边问道,即便只是听声音也知她必是笑靥可掬,他强自维持镇定,低声怒斥:“你……邪祟……”

    “‘邪祟’什么?”

    柳青眉口中问着,却没有容许他把话说完,手指间力道收紧,如巨蟒收缠一般,她清晰地感到手中挣扎的人体渐渐平静、瘫软。

    手一松,他倒下了。

    “你是要说——邪祟附体么?”

    她将方祀的后半句补齐了,忽然放声笑了出来,“这么说,也不错。”

    她躬下身子,翻开方祀的眼皮,微微凑近过去:“小仙师,下次可要看仔细啦,用着同一张脸的,可不止一个人!”

    譬如她,就是另一半的“柳青眉”。

    自孩提时,她便生了意识,只是不能操控身体,因而也并不稳定,只有短暂的一些时候“醒”来。而后又被原主的意识夺去。

    如此十八年,她观摩另一个“自己”饮食起居,后来又还俗嫁人,本以为此生便如此流去——直到柳青眉被按下了水。

    肌体痉挛、瞳仁涣散——冷,彻骨的冷!

    一张口,洪水倒灌一般,她在濒死的边缘处着陆。自此,原主意识销匿,这具窝囊的壳子终于轮得她来管领。

    “她们”就在这一张完好的皮囊下自行完成了交接,没有留下一道罅隙、看不出一处错漏——往后,也是如此。

    眼下,最要紧的是,她须得活着。

    当今天下仙山林立,几乎每一县城辖地内都有仙山下设的行寮,在公堂之外,仙山便是冤狱最后的兜底。

    换言之,若想从此事中抽身而退,一来当避让官府,二来须瞒过仙山那边。

    这沁阳山的小弟子,便是同时沾了这两边的晦气。

    她面上含笑,拎起方祀的后领,将他拖到院中枯井边,又将他周身物件一件件解下,一时间什么长命银锁、清心摇铃之类悉数滚落,满地琳琅。

    “沁阳山门派不阔绰,你一个小弟子身上的配件倒是不少。”

    天下仙山,以谷梁、青从、长垣三山并称第一名流,分据西南、中原、西北三部。沁阳山,只是离桥村边不起眼的山头。

    柳青眉原主的神识自小天资浅薄,于修行一事惯不上心,枉费了师门的好名头,是个十足的蠢货。自是不像“她”,素来对此饶有意趣,每每凝神记忆,见过的珍奇法宝不在少数。

    她将方祀的长剑解下,手指在外鞘上轻轻一弹,刃间雪亮,嗡然有声,隐隐似潜龙低吟。

    “这等好剑,在我们谷梁山也不多见——”

    这沁阳山子弟的剑,实属难得——自昨夜时,她就已经记住了。

    柳青眉垂下眼,鼻息间轻轻一哼。

    “也别怪我把你骗来这,谁教你多管闲事——我与谈家的恩仇本已了了,你们去祠堂里查什么?”

    她抽剑出鞘,挑着剑尖在方祀下颌边缓缓点过,“你师父我不认得,但显然比你聪明百倍,凡间的事情,你闲心管了,自然也要招些麻烦上身的。”

    自处理完那三十一口后,她一直在谈家祠堂内闲住,昨夜的种种古怪,自然也是她暗处的手笔。

    她忽地粲然一笑,像是想到了极有趣的事,向着已晕死的方祀道:“对啦,你们当时要追的贺修维,总追不上,是不是有些可惜?”

    “其实他也不愿自己出去引你们离开的,不过我也是新学了血傀咒术,将他驱了出去——你们没有学过么,竟没有察觉?”

    话音方落,忽而听得极轻、极轻的一声喘息。

    柳青眉转过身,长声道:“你说是不是,修维?”

    院中寂寥无人,井边榕树枝繁叶茂,她话音方落,郁密的枝间微微一动,却没有人答话。

    “修维,你躲在哪里?怎么一说到这个,你怕了起来?”

    柳青眉收了剑,弯着眼睛,慢慢走到榕树下,仰头:“你伤势未好,一个人在那么高的地方怎么行?快些听话,帮我把这个人运到你房里去。”

    啪嗒——啪嗒——

    榕叶没有动弹,却慢慢地、滴落下两滴血。

    “修维,我把你关在这里,你难道还生我的气?”

    柳青眉偏着头,又将方祀拉起来,言辞甚是恳切,“我大费周章,把沁阳山的这个小弟子抓来,你当是为了谁?”

    一时间说着,她真有了几分语重心长:“说到底,还是怕你一个人留在我这里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揪起方祀的衣领,“你看,你们二人年纪相仿,等他醒来,你们一定很能谈得来,是不是?”

    叶间仍是没有动静。

    “贺修维,”柳青眉嘴角僵直地弯着,眼底笑意渐渐收了,“你有伤在身,一定要我‘请’你下来吗?”

    那个“请”字咬得略重,说话间,右掌已经击出,只见残影横斜,甚至没有听见掌掴树干的声音,一抱粗细的树干竟生生一颤!

    随即,一道黑色的影子飞落跌出,摔落再地。重重一声闷响,贺修维挣扎一番,右手腕骨却以一个极奇诡的姿态扭曲,显然已经断了。

    “咳咳——咳咳——”

    “你看,旧病不好,又添新伤……”

    柳青眉一手拖住方祀的衣领,慢慢走了过去,向他伸出手:“来,师姐给你正骨。”

    ——若要瞒过仙山,这离她最近、曾经也最亲的好师弟,自然也是关窍之一。

    她的动作极尽轻柔,伸出的那一截手腕也斯文秀气,贺修维却如见鬼,瞳孔倏地扩大,衣衫下微不可见地一阵痉挛,拼命后撤。

    “不,不要,咳咳——唔!”忽而他面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

    铁镣声叮琅作响,贺修维面色紫涨,沾血的领口下,露出一指粗细的黑色铁链。

    “师姐对你动了血傀术,你生气了?”

    “你不是我师姐。”

    柳青眉略有些疑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挺直在地上的方祀,转头答他:

    “这么说,你也疑心我是‘邪祟附身’?”

    “我师姐……向来柔顺良善,你——”

    他话到嘴边,却见着柳青眉神情清明温和,分明又是同从前一般无二!怎会不是“柳青眉”?可忽而生出蛮力、行凶行窃全然不顾人伦道理的,又怎会是他的师姐?

    他面色煞白,口角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柳青眉神情自若,却幽幽开口:“这么说,仅凭性情便能认人,那我倒也要说,你也不是贺修维。”

    “我怎么不是!”

    柳青眉并不答这话,弯下身慢慢去解贺修维的衣衫。

    她的手指刚一触及贺修维锁骨,便如一阵森寒冷气的电流漫过,贺修维一激灵,竭力后撤,柳青眉却死死按住了他。

    “你怕什么,不是你说过的,我该这么做么?”

    “我何时说——”话出一半,他明白过来,一时间脸色煞白。

    “是你自己同谈家说,我先解了自己的衣衫、又像这样,来解你的衣衫。”

    柳青眉的声音冷肃如雪,听不出分毫喜怒的痕迹,“你这么说的,谈家媳妇也这么看见了,所以我不贞、龌龊也都是真的,自然,被沉谭死在水里了——那也都应该的。”

    贺修维一时默然,张了张嘴,嗫嚅道:“师姐……谈家人当时以我性命相逼,我想着他们既是你夫家,定不会害你,可是我,我不敢……”

    “可是我的师弟,与我情逾手足,又是沁阳山小辈里的少年翘楚,为人最是清正刚直,”她继续道,“这么说来,你便不是假冒的吗?”

    贺修维面色通红,半晌说不出话,仍是分辩:“可即便是如此,到底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师姐你只杀我一个便也罢了,谈家三十一口,又有什么错?!”

    柳青眉露出几分讶色:“修维,你是在教我仁义么?”

    这仿佛是天大的笑话,柳青眉走上一步,蹲下与贺修维平视,“修维,可是你自己,求着我留你一命的。”

    在清理完那三十一人后,贺修维仍扑在满地血污狼藉之中,她并非没有想过要将他一并送走——毕竟她不同原主,对这位“师弟”实在生不出多余的温存。

    可是,他径自爬了过来,死死抓着她的鞋面,一张口满地血沫。

    他轻声求着说,“救我”。

    她便留了他的命,本以为是什么惊天的难言之隐,结果盘问两天,也不过一句“贪生怕死”而已。

    她走上一步,几乎是质问他了:“所以修维,谈家三十一口人命,你当真是问心无愧么?若将此事报禀师门,你我也均是一罚罢了!”

    “师姐不可……”他脱口而出,又仍是再不能言。

    “有什么不可?你要你的英雄侠义——”

    “师姐!”

    贺修维突然出声打断,旋即又是默不作声。

    柳青眉眼角一挑,示意他继续说。

    贺修维瞥了一眼已晕厥的方祀,确认这外人并无醒转迹象,终于嗫嚅道:

    “我,我要入仙盟的遴选了……不可在门中留有罚过记录……”

    柳青眉笑了。

    如此一来,有关此案的两个关窍,不说解决,却也已在她眼前手下,那么下一步——

    门环忽而扣响。

    柳青眉一怔,警觉起来,一道禁言咒令拍在贺修维嘴上,屏息细听门外人声。

    “笃笃——”

    门外人极耐心地扣着,如此十数下,一道清朗的男音扬声道:

    “沁阳山叶连桢,冒昧叨扰,还请姑娘——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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