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解脱

    海水浸灌,乌黑淹没他的身躯,双目再不能视物,只有格外强烈的窒息感,胸腔与肺部都呼吸艰难,与此同时,骨肉有明显的被撕咬被啃噬的痛觉。

    由内至外,由外至内,四肢百骸,无一处能得以喘息,皮肉与筋骨被硬生生剐去,比刀割更为钝痛,无尽的撕裂席卷全身。

    原来这就是万魔吞噬的感觉吗,真的好疼。

    等会儿宋弋清也会遭受吗?

    他想和她一同躺在幽冥海中,永远,可一想到她那么怕疼,还是不想了。

    “将她也一并扔下去。”

    柳青芜甩鞭缠住宋弋清的腰腹,将早已经失了魂儿的人甩出,只是未等宋弋清堕落深海,本该下坠的人却漂浮回了悬岸。

    “扔下去?要把谁扔下去?”

    一道浓雾幻形,却白衣飘渺。

    只一眼,众人就怛然惊恫,可正欲动身潜逃,就察觉动弹不得。

    轻尘的神色寡沉,吊梢眼虬结着阴恻恻,抬手疗愈掉宋弋清身上的伤痕,再将人打横抱起。

    她很轻,掂在手中他却只怕抱得不够紧,会从他手中流逝掉。

    “帮你把他们都杀了。”

    宋弋清是想杀的,徐子澜的性命,要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报复?可她还是说不出话。

    轻尘只稍动意念,幽冥海的海水便凝聚而起,直朝几人冲去。

    霎时,原本还存在的几人,在顷刻间,就化作虚无,不见骸骨,也不见飘渺的齑粉,荡然无存。

    如此情形,太过骇人,吓得人变色到两股战战,将轻尘视若阎罗,却仍仍有不怕死的出言不逊:“低贱邪祟,真是该死。”

    轻尘不动如山的黑瞳中闪过一瞬暗芒,似被那话激起了涟漪,悠悠然道:“我后悔了。”

    “本想将你们饲了这蛮荒的妖兽,又或者扔下这幽冥海中,却又觉得太便宜你们了。”

    “一时的解脱怎么够?”他要日日折磨,必让他们求生不得,连死都成奢望。

    -

    戚明轩将暗离抱出蛮荒时,暗离还有一口气在,只是气若悬丝,沉重的眼睑轻阖,几乎下一刹那就要咽气。

    “别闭眼,我求你,你别闭眼……”

    生离死别的无助戚明轩从小到大也只体会过一次,就是他娘那次,他扒着暗离的眼,迫使她睁开,原本不正经的面容只剩下涕泗滂沱。

    “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过你,其实我爹从小给我定了一桩婚约……”

    话音方落,搭在戚明轩脖颈上的手就挠了他一下,怠倦的眼睑也尽力微睁。

    戚明轩见奏效,继续作死:“我小时候还曾与她彻夜长谈。”

    暗离几乎是被戚明轩气的,想逼问是谁,奈何乏力到张不开口,只能用鼻腔哼出:“是……谁?”

    戚明轩不知去往何处,终究还是将人带回了他爹的营帐,直奔他爹而去:“爹,帮我叫军医。”

    军医也并非仙医,对暗离一介魔族,也束手无策,只能查验伤势。

    “她体内吊着一股……魔气,所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多加调养,也能慢慢痊愈。”

    一听没有性命之忧,戚明轩明显松了口气,手贴上暗离额头,轻抚了两下,勾起一抹宽慰的笑。

    戚远灏招来军医,人也很有眼力见,什么也没说。

    早听说小侯爷与魔族关系匪浅,今日竟将魔族带了回来,众人虽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总归是有所膈应的。

    待安置好暗离后,戚明轩又被戚远灏和戚长陵招了去。

    “所以你是说书祈珒想将宋弋清扔下幽冥海,徐子澜和晏无邪也去了。”

    戚长陵递上信纸:“爹,晏无邪如今已回青阳营地整军了,这是他传来的信,说幽冥海处确实有打斗过的迹象,除了几具残尸,其他人杳然无踪,只怕宋弋清和徐子澜已经遇了不测。”

    戚远灏只草草瞥了两眼。

    这些修仙问道的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是繁杂。

    要说这长泽仙君有何功绩,他声名正盛时,确实有不少仰慕他的人走修仙道,只是如今真能担事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宋弋清都比他心怀苍生,可他却处处紧逼,不给这位往日的师妹留活路。

    戚明轩怔神,不信晏无邪信上的话:“或许他俩都还活得好好的。”

    因为轻尘去了。

    一连两日,营中有关戚明轩与暗离的事流言四起,自然而然也传入了戚明轩耳朵里。

    戚明轩亦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眼下容不得沙子,当即气势汹汹:“什么魔女?”

    “当年宋弋清与书析伝联手将温恪瑜封印于巍冥山中。宋弋清还已自身禁制了轻尘的魔性,也正是如今的魔种。多年来戚沢镇守蛮荒,才叫蛮荒安稳了三百多年。不日前,又是说设下绝刹阵,免去了你们一番死战?”

    “倒是你们口中的长泽仙君,不仅无所作为,还揽功、欺瞒世人、屡屡残害同门,如今更是欲将他二人丢入幽冥海,简直就是要绝了这苍生黎明的最后一丝活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和宋弋清做比较?”

    “至于暗离,她也是受她家中奸人所害。”

    “你们只知人魔之分,而不辨善恶吗?”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多有对书祈珒的鄙夷痛恨。

    那些人也不过以讹传讹,被戚明轩一凶,倒是醒悟了几分。

    也是,长泽仙君空有虚名,却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从没出手过,倒是宋弋清……

    戚明轩负手而立:“日后要是再让我听到这种污名伤人,我绝不轻饶。”

    拂袖离去时,恰与戚长陵撞上,戚明轩霎时怂了气焰:“兄长。”

    不同于戚远灏的严厉,戚长陵更是仁善些,拍了拍戚明轩的臂膀:“怕什么?你辨是非、分对错、讲恩义,还不畏艰险,比起那举世闻名的长泽仙君,我倒认为,你担得上正道楷模四字。”

    这夸大其词的赞誉虽令戚明轩惶恐,却也中听,难免沾沾自喜。

    戚明轩回他所属的营帐时,眼底的笑意倏然一凝,警惕地瞅着床榻上仍旧昏睡的暗离。

    “出来吧。”

    轻尘现身,足以令戚明轩犯寒颤。

    “宋弋清和徐子澜没事吧?”

    轻尘瞟了眼昏迷的暗离,长身玉立:“宋弋清无碍。”

    “那徐子澜呢?”戚明轩心底不安,总觉得……

    轻尘只淡然:“死了。”

    “掉入幽冥海,被邪灵吞噬,死无全尸。”

    戚明轩心脏咯噔,几瞬间的窒息后,则是紊乱的狂跳:“死……了?”

    比悲伤来得更早的是怀疑:“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还那么年轻,又天赋异禀,还是轻羽剑剑主,再怎么也是天命所归,他怎么会……?”

    “你为什么不救他?”

    面对戚明轩愠怒质问,轻尘只堪堪应付,不露破绽:“晚了一步。”

    他太过冷漠,似乎死了一个徐子澜,于他而言,不过是凋零的草木,无情无义,薄凉的模样既令戚明轩觉得疏离,又打心眼里觉得,本该如此。

    真的是晚了一步吗?

    真的没有私心吗?

    可如今徐子澜已死,他深究其中过错,又能如何呢?

    泪从眼眶滚落,又被戚明轩快速抹去,哂笑得无奈苦涩:“要不怎么说天道不公不仁呢,他那么好的人,死的居然是他?”

    “所以你又来找我们做什么?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轻尘道明来意:“你欠我的情,我来找你讨。”

    戚明轩之所以欠轻尘,是那日轻尘给暗离渡了口气,才叫暗离得以保命。

    书祈珒想杀了暗离,轻尘却救了暗离,真是可悲又可笑。

    除夕夜,轻尘带着戚明轩上了亓云山,这座往日丹楹刻桷的琼楼金殿早已破败腐朽,只徒留了几座小舍。

    轻尘让戚明轩上亓云山来陪宋弋清,只因他话多,能逗宋弋清高兴,对此,戚明轩也无话可说。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清楚,否则她会死。”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戚明轩受不得气,怒呛道:“你坏事做尽,还怕我在她面前将你做的事抖落出来?那你不如割了我的舌头。”

    轻尘只冷戾着黑沉的邪眸,以作警示。

    宋弋清居住的屋子戚明轩也熟悉,就是那日,他,徐子澜,晏无邪几人夜探的那间小别院,想来是宋弋清的旧居。

    院内草木依旧,未有颓败凋零的迹象,只是多了一架秋千,宋弋清就形单影只的落坐于秋千上,形若枯槁,心如木石。

    戚沢与徐子澜接连丧命,于宋弋清而言,打击太过沉痛。

    戚明轩朝宋弋清走近,随意推了两下绳索,宋弋清才堪堪回神:“暗离呢?”

    “我将她留在军营内疗伤了。”

    “她险些命丧书祈珒之手,好在得轻尘所救。”

    “书祈珒想要杀她,轻尘却救了她,一时我竟分不出他俩孰善孰恶。”

    听到是书祈珒,宋弋清也不觉诧异,书祈珒能对自己下手,对暗离,自然更是“嫉恶如仇”。

    戚明轩心中藏了太多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徐子澜?说书祈珒?还是轻尘?

    轻尘做的恶宋弋清或许还不知,并非只是屠城那么简单,可就算宋弋清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天色朦胧,本是喜庆的新年,却萦绕着凄凉的孤寂。

    轻尘非人的折磨早叫不少人神魂俱灭,浓郁的血腥在阴冷中格外恶臭,腐肉的气味刺鼻,微弱的痛呼此起彼伏。

    书祈珒全身筋骨被挑,却被利爪刺穿了琵琶骨、锁骨、腰骨,迫使他屈膝跪地,柳青芜倒也是顽强心狠,为了不让自己咽气,硬生生给放毒虫咬自己,保她最后一丝气不掉。

    “书祈珒,今日是除夕,是你我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也不知她哪儿来了兴致,竟还能发笑,不过书祈珒也懒做理会。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

    她知道,书祈珒从未喜欢过她,所以也不会逼迫书祈珒在这临死关头同她说些甜言蜜语,那也不过奢望。

    “宋弋清。”

    她的执念是宋弋清,而非自己。

    “我本以为你这样的人,只会对凄凄动情,但你对她,总是不同的。”

    书祈珒罕见回应:“有何不同?”

    他心性薄凉,轻掀的血淋淋眉眼都裹挟着比着冬日还凉的冷。

    -

    夜幕降临,亓云山观星赏月确实是天下独一份的意境,不多时,焰火飞天,争相绽放出七彩绚丽的图案,牡丹,芍药,青莲,长春花,还有祥云。

    三人总不至于冷清,可月下独酌,秋千架轻晃,迷蒙双眼如凉水,宋弋清黯然神伤,扯不出半分笑。

    戚明轩冲宋弋清失笑祝福:“新年了,万事大吉。”

    嘴上说是如此,可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新年了。

    对上轻尘时,神色却愈发诡异。

    这股诡异一直持续到元宵。

    戚明轩近日总偷窥轻尘的举动,轻尘与一魔族交往甚密,他听见那魔自称郇翼。

    郇翼似乎对轻尘唯命是从,多是殷切讨好,可那魔族光看面相,就不是个善茬儿。

    郇翼替轻尘办事,不仅搜罗了好些与宋弋清容貌相似的女子,还……

    郇翼走后,戚明轩再忍不下心底的愤恨。

    “你疯了!”

    “那么多人的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你怎么能说杀就杀,人命在你眼里就如草芥吗?”

    轻尘早已不是曾经的轻尘了,往日的同伴眸光虽冷,动不动就拔刀,但从不滥杀无辜,可现在已经是一个只知杀戮,稍不顺心就会大杀天下的恶魔了。

    宋弋清至时,戚明轩早被轻尘打得肋骨尽断,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她挡下轻尘欲杀戚明轩的那一记杀招。

    那招到底也没落在她身上。

    多日煎熬,早已将戚明轩也憋疯了,字眼混着鲜血吐出,喷洒在宋弋清一尘不染的衣袍上:“他疯了,他根简直泯灭……性,他杀了那么多人,不仅屠城,还将亓云山山脚所有的人都杀了,只是觉得他们碍眼。”

    轻尘动了杀心,可有宋弋清在,又怎会让轻尘动戚明轩,只需一记冷眼,轻尘就偃旗息鼓。

    有宋弋清在,戚明轩自是有恃无恐,一股脑将他这些时日偷听到的消息全一股脑往外吐。

    “我听见他吩咐魔族的郇翼,要将天下所有的修士都抓起来,他要当着那些修士的面,处死关押的那群人,还说下一步,就是让蛮荒妖魔踏平九州,让九州再无一个人类。”

    “他真的疯了!他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魔头!”

    直至最后,戚明轩是奋吼出来的,他想不通,为何竟成了今日的模样。

    宋弋清呆怔片刻,梗着脖子望向轻尘,眼底已蓄满了水光。

    轻尘迎上冷眼,稍作闪避后,只道:“九州不再需要人族,三界也只会有一个主人。”

    宋弋清眼底弥漫着错愕与失望,她搀着戚明轩,快速离去,不去看身后的轻尘一眼,无端的恐慌占据着她的身心。

    -

    宋弋清替戚明轩包扎了伤,戚明轩躺在榻上,完全爬不起来,嘴里的话却一刻不停。

    他将这些时日轻尘恶行如实相告。

    “他关了好多同你容貌相似的女子,各个受他磋磨,都快将人折腾得神志不清了,一晚好几位女子都是常事。”

    “你被他囚禁在此,所以不清楚边境人族与妖、魔两族早已经开战了,我爹,还有晏无邪他们,节节败退,死伤无数,这天下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只等戚明轩情绪稍作缓和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偷偷打量起宋弋清来,才察觉宋弋清落了泪。

    美人泣泪,梨花带雨,确实我见犹怜,可戚明轩翕张唇瓣多次,还是为难了人:“宋弋清,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局势怎么解?”

    宋弋清消亡着意志:“我想不到,温恪瑜我杀不掉,轻尘我守不住,蛮荒更是无计可施,戚明轩,这一路走来,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气息奄奄,又恹恹得烦扰。

    “永生于我,简直是一场不得解脱的劫难。”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书祈珒要的不过是一具肉身,我该给他的。那时,他和柳凄凄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定会竭力抵抗魔种出世,书析伝也不会死,他或许会成仙,或许会逍遥江湖,总归会有个好结局。”

    “是我太自私了。”

    错的又何止书祈珒,错的也有她,早知结局如此,她何不遂了书祈珒的愿?

    戚明轩动容得揪心:“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将别人的错归咎在你身上,宋弋清,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没人可以说你的不是。”

    -

    轻尘要去杀了温恪瑜。

    如今书祈珒与柳青芜在手,碾死他们就相当于碾死蝼蚁,他要解决的,还有温恪瑜。

    蛮荒与九州已开战,是切切实实的开战,死战,横渡幽冥海,尸山血海,死伤无数,面对来袭的两族,青阳与上岐连日颓败,元气大伤,接连丢了几座大城。

    “将军,魔族与妖族又逼近了。”

    戚远灏闭眼,倍感无能:“城内还有多少百姓?”

    “七八万吧,都是些老人妇孺。”

    逃的逃,从军的从军,余下的人也不算多了。

    “派遣一小队,用战马掩护他们先行撤离。”

    副将欲多说什么,却还是硬生生咽下了。

    戚长陵:“爹,只依靠我等凡人,根本挡不住。”

    戚远灏肃穆着脸,抽动着面部横肉:“挡不住也得挡,与其奢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救世主,不如靠自己。”

    轻尘杀到温恪瑜面前时,温恪瑜也不疾不徐,他倒是惬意,还在饮酒,天下彻底大乱,他手底下的魔族倒没动手,似乎在静候时机。

    “我知道你会来,尝尝吧,宋弋清酿的酒,我偷来的。”

    轻尘抬手接住玉瓶,轻抬下颌,瓶口中的清冽酒液也灌入他檀口中。

    温恪瑜:“说起来还是我缔造了你,你来杀我,不觉得大逆不道吗?”

    “道?我生来就是诛灭这道的,无论是天道还是魔道。”

    整个蛮荒的邪气加起来,都不足轻尘肃杀。

    温恪瑜勾唇自嘲:“到底是因果报应。”

    “不过现在看来,我和宋弋清,谁也没赢。”

    姒樱与妶月挡在温恪瑜身前,温恪瑜却只释然勾唇,然后撇开她二人。

    “你们先走。”

    姒樱似有所感的回头,欲语时,泛着水蓝的眸底已间哀痛。

    “这么多年,也委屈你们跟着我这么个废主了。”

    妶月矢口否认:“你永远是魔族最当之无愧的魔尊。”

    温恪瑜自讽:“或许我该心狠一些。我和宋弋清,都败在了心软。”

    早几百年前,他本可以不顾一切,率军屠遍九州,将九州闹个鸡犬不宁,只怕那时,魔族一定会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他和宋弋清一样,都不喜血腥,要不是魔族被逼入绝境,他也不会铤而走险,引魔种出世。

    姒樱不舍,温恪瑜也扣住了她的后颈,贴上泛着凉意的唇,一触即离:“走吧,别忘了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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