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上下来后，江秋找了个垃圾桶，把纸丢掉。
在手心差点握出了渣，白色的纸团掉进桶中弹了一下，混入彩纸屑堆里。江秋无言盯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之前小步跑走的小助理正好朝这来，手里还抱着个东西。
“和欢，这是贺总帮你准备的裙子，赶紧去换上吧，别着凉了。”
在台上那么久，裙子其实都干得差不多了,只是不可避免地沾了点污渍。宴会还没结束，贺芙织可能出于这方面的考量，还是换条新的更体面些。
“谢谢，也帮我谢谢贺总。”
小助理点头，帮忙指了个休息室，说可以去那里换。
江秋接过裙子，从人群中借过，不多久又响起一阵掌声，第二位演讲人的声音从台上缓缓传来，江秋关上休息室门。
裙子的款式较为简单，修身的长礼裙。江秋快速换上，然后小步溜回了自己在台下的位置。她的位置在后排，此时台上已轮到第三位。
若是平常，江秋估计就这么听下去，听到后面，她或许会放空，等最后的掌声响起，她再跟着拍手，接着晚宴就开始。只不过现在……她忍不住看向斜前方。
江秋的视力不算好，没戴眼镜的时候，比起脸，更多是靠姿态和身形认人。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背影，这里人又这么多，周围还黑，多么奇怪，偏偏她一眼就能找到他。
可能她的目光太强烈，男人稍稍侧身，在回过头前，江秋立刻收回眼神，低下头。
晚宴上的人显然比下午时候多出不少，除了平台自己人，还能看到几位最近小火的明星。这附近有个影视基地，会见到也算不稀奇。
江秋正端着盘子挑选吃的，一位陌生男子迈着小步子来到她身边。
“和欢，我是闻斯，我们之前聊过一次。”
江秋转身，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朝自己伸手。他的手掌偏小，掌纹清晰，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刘海全部梳上去，露出一张短圆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你好。”
见她有些莫名，应该是没想起来，闻斯浅浅笑了，给她个提示，“《虹》？”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江秋停顿两秒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我记得，所以那张照片送出去了？对方还喜欢吗？”
平台之前为签约的摄影师们举行了一次网上交友活动，那次，听闻斯聊到了岛田敦的事，江秋好奇问了几句，他便和她说起他的爷爷买下了岛田先生的一张照片，说是想作为礼物送出去，但后来具体如何，江秋没再问过。
“送出去了，听说被挂在了大堂中央。”闻斯歪了下头，随手拿起餐桌上的小糕点放进盘子。
“对了，你的发表很有趣。”他的语调上扬，带着年轻人的朝气，还有一点打趣的意思。
江秋只是笑，无奈耸了下肩。
有闻斯在旁边陪着，周身的气氛都活跃起来。小伙子哪都好，就是话不少。他跟在江秋身边，说一些自己的事，还有一些平台轶事，江秋一旦要沉默，他又能瞬间换个话题。话虽多，但很难令人讨厌。
旁边人还在絮絮叨叨，江秋下意识挺直了背。
有双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发现了。从很早开始，尤其是刚刚，有人不小心撞到她，闻斯伸手扶了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就要朝这边来，躲，江秋脑子里暂时只想到这个字，她放下盘子，快步走开。
闻斯跟去了窗台。天彻底黑下来了，起了些风，江秋深吸口气，望着楼下的喷泉发呆。室内的声响好像都被黑夜吞并，这里没有光亮，只有她的心跳，急得要从这窗台纵身一跃。
闻斯机灵着，江秋的表情明显变了，只看一眼便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他没说几句，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离开前，还轻声提了个醒：“别着凉咯。”
江秋点头，她其实并没有觉得心情不好，只是有些乱。至少她还能分出神，去佩服闻斯察言观色的能力。今夜无月，底下的喷泉沉默不语，江秋看了眼时间，距离整点的吟唱还有十五分钟。
身后传来几人的声音，听上去是要到这边来，江秋从一旁的阶梯下去。
扶手上缠绕着彩灯，顺着台阶绕到楼下的院子。江秋小心踩着台阶，不由得想笑。看来今晚的关键词，是躲。
也不是想躲，只是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那天看完音乐剧后，她和周津渡不是没在公司见过面。但就像他说的，他尊重她的选择，所以把她送回家之后，什么都没变。他依旧是她的老板，她依旧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员工。他见到她，依旧会笑，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同的场合要戴不同的面具，一般来说，属于公司的那张面具，和属于摄影师的这张面具，几乎不会有重合的时候。
可是灯亮了。
台下的灯亮了，院子里的灯也亮了。
她小心戴着的两张面具无处遁形，以眼前闲适站着的人为交界，彻底碎裂开来，露出面具之下一张慌乱失措的脸。
就像现在这样。
“好巧。”
周津渡单手插着兜，轻倚靠在楼梯正对面的墙上。偌大的院子，他只占据一小角，却好似将所有光都吸引过来，只为他明亮。
“……”
剩下两节台阶。
江秋在原地停住。
如果她走得再慢些，或是再快些，是不是就不会碰上他？
怎么可能呢，他分明就是在这等她。
江秋愣愣地走下，每一步都迈得无比沉重，过往的记忆一下浮现上来，她抓紧扶手，生怕旧事重演。
第一次，她没有和周津渡打招呼，安静地从他身边绕开，要往喷泉方向去。不过几步，沉稳的脚步声接着响起，男人跟在她身后。
江秋很少会在周津渡身上感受到压迫感，至少面对她的时候，没有。
舒杏以前和她说，周总沉默不语的时候有些吓人，她都没觉得。谁让她看到的他，总是温和的。所以是她对他加上了滤镜吗？是不是现在的他，才是平日里大家眼中的样子？
“江秋。”
他的声音沉了点。
江秋应声站住，却没敢回头。
有些事情是时候该说说了，看来这一次，他不许她再躲了。
她不知道周津渡距离她多远，应该不近，他们之间才会被一阵风阻绝。
她听到他叹气了。
江秋侧身，面对喷泉。她在水面上看到自己，也看到他。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她就是“和欢”。
周津渡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沉沉盯着她的侧脸，吐出几个字，“未来展，第一天。”
他走进她一点，“那天，你踩空了台阶。你的手机掉了，是我帮你捡起来的。”
对，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在阶梯下等待父亲的时候，一个女孩急冲冲地跑了过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女孩就像阵风似的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他并未在意，只抬手看了眼时间。展览的大门早已开放，周政渊却迟迟不出现。刚放下手，接着就听到一声重响，还有东西掉落，顺着阶梯“咚咚咚”地响起。
他几乎是下意识，接住了要砸向地面的手机。低头一看，亮着的屏幕上，是他熟悉的主页。不同的是，显示的不再是“已关注”“发消息”，而是“编辑主页”。
这是她的账号。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有些意外，所以直接将手机息屏，然后抬头，听女孩小步跑到自己眼前，他再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把手机递给她。
“谢谢。”
他记得女孩当时这么说，脸上还泛着微微红晕。任谁被看到自己踩空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女孩只盯着手机，没敢仔细看他。他摇了头，没说什么，女孩再次朝他道谢，然后转身小心往上边走，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后来再见面，就是在公司了。
如果不是她所在的小组出了问题，他估计都不会知道，她来了自己公司。
他回去调了她的档案，她叫江秋，不过刚进来一两个月。他没有思考很久，好像也不需要思考，就能将她和江敛声联系在一起。
两人长得有些相似，眼睛都又大又圆。
不过江秋好像已经忘了那天的事，偶然和他对上视线，除了礼貌点头，便再无其他。可能，她真的没记住他的样子。也可能，她记得，只是不敢认。
他看着眼前微抿着唇，掰紧指头的人，笑了。
看来应该是后者。
“之前有想过要问你，但又觉得，那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
江秋偏过头看他，他垂着眸，缓缓地说那些她知道又不知道的事。他又朝她走近一点，她感觉自己要将手指掰烂了。
“我父亲……”
“关于你的事。”
他似乎一下能明白她想问什么。左不过是想问，江敛声都和他说过些什么。
“所以您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知道我？”
“不，要在更早之前。”
在他甚至都还不认识江敛声的时候。
他从口袋拿出手机，递到江秋眼前，屏幕亮起，屏保还是那张熟悉的湖泊图。
“你的账号头像这么多年一直没换，所以当时接住你手机的时候，我才能够一眼认出。”
江秋转过身，低头看向他手中。
这张照片，在作为“和欢”之前，也曾被她上传到过国外的那个账号。其实那个账号也叫和欢，只不过是字母拼音，还有一串乱码。她一直以为，周津渡是在“和欢”的账号上看到的，没想到，居然是在那个名称都是一串乱码的账号上。
可就算是发过同一张照片，也不能确定就是同一个人吧？
周津渡低低笑了声，没回答，只是注视她。像是在说，今天在这里看到她，不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手中的屏幕暗掉了，似乎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
江秋松开手，侧过身，重新转向喷泉。过去一直缠绕的结终于解开，心却更乱了。周围好像愈发亮了，水声也跟着大起来，音乐喷泉要鸣响了。
“抱歉。”
可能看她太久不说话，身边人突然出声。
江秋不解地转头，“为什么要道歉？”
“我应该早些告诉你。”
江秋立刻摇头，“你没有义务告诉我这些。”
“但你很吃惊。”
他喜欢挑起她的情绪波动，就像是故意在平静的水面上溅起水花。
却不是这种。
江秋一愣，手在空中胡乱摆了几下，“没有，我只是……”
“就是突然很好奇，一直以来，我在周总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的语气带着些自嘲，过去那些故作出来的镇定，在他眼中，或许都称得上蹩脚。说到后面她已经不敢看他，也没期望他回答。
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应该比45厘米还近。周津渡不再向前，看她有些懊恼的样子，忍不住扬了唇角。
“我也是。”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也想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她之前所说的不合适，究竟是不合适在哪里。“不是要在一起的好感”又究竟是哪一种好感。
“我想补上两年前错过的自我介绍。”男人一本正经地朝她伸手，“你好，我叫周津渡，很荣幸认识你。”
这种句式从他嘴里说出显得太违和，江秋小小退了一步。
好巧，荣幸。
他今晚这么说。
很耳熟的两个词，尤其对江秋来说。江秋一下反应过来，讶异地看向眼前人。
他故意的。
他在模仿她上次说的话。
江秋从未想过这种行为会出现在周津渡身上，她怔怔看他的脸，并没有在上边看到任何揶揄的痕迹，可那淡淡的笑意总让人感觉，他在逗她。
他的手掌和闻斯不同，掌心宽大，也许一手就能握住她两个手腕。他的手停在空中，没有丝毫晃动，像是她要是不伸手回握，他就一直这么放着。
隐隐的音乐声响起，江秋知道，要八点了。
一会儿，这里可能会聚集很多人，她想自己该走了，可却没办法挪动半分。就像她一直知道周津渡的眼睛很好看，今晚更甚。今夜消失的月光都藏在他眼中，他的眼里全是她。
那眼睛太亮了，真的太亮了，亮到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江秋下意识伸出手。
发颤的手伸出一半，风吹来，她的鞋露了出来。
她就快触到他的指尖了，只要再往前伸一点，可她突然看到自己鞋上的污渍。很小的一块，小到她就那么上台也不会觉得难堪，可是她知道这不一样，她要收回手，她想收回手。
“嗒。”
喷泉瞬间涌出，音乐顺着彩灯在庭院里乱窜，几滴水滴溅到了两只交叠的手，在周津渡握住她手心的那一刻。
八点了。
江秋脑袋嗡嗡的，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盯着自己的手，男人的手确实很大，大到足够将她的手牢牢固定在掌心，很温暖。
他像那天一样，低下头，直到视线同她平视。
“江秋，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以这一刻为起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