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渡第一次见到江敛声的那天，是个阴天。

    爷爷他们尤其喜欢阴天，说是能与“居安思危”一词联系在一起。

    但就算是阴天，也分为只作蔽日的灰蒙暗淡，和蚁穴倾巢的燥热潮湿。

    很明显，那一天属于后者。

    “津渡来了啊。”

    周津渡的步伐还未停止，原先背对着他的人就已转身。不过转身的瞬间，男人起初皱着的眉瞬时松展开来，还换上了淡淡的笑意。

    哪怕他上一秒还在训人。

    周津渡稍稍恭礼问好：“季伯伯。”

    季君庭和蔼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明亮的眼眸里全写着满意，然后侧过身，面容刹那严肃些许，用啐着冰似的眼神示意身后的年轻人打个招呼。

    季青临老早就不耐烦了，正打算握紧兜里的手机飞速逃跑。

    要是知道来了就是听父亲训话的话，他怕是疯了才会这么想不开。

    不过他们爷俩的矛盾到底同眼前的男人无关。

    虽然对他而言，眼前的人就是他父亲心心念念的“别人家的孩子”，虽然他觉得他身上那股左宜右有的气场很欠揍，但他还是自认明事理地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同他点头。

    “好久不见。”周津渡随意地笑了。

    是很久不见了，自从父母彻底从大院里搬出来，就几乎没再见过了。

    “季伯伯，我想去看看爷爷。”

    “好，你爷爷在那边。”

    季君庭显然对季青临的冷淡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给周津渡指了个方向，直到看到他走远了，才轻拍了下季青临的头。

    “你小时候还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

    季青临摸着不疼的脑袋，烦闷又加重了。

    后台处，两位老人正在为一会儿的开场做准备。

    周爷爷已经年近八十，背脊却依旧直挺，远远看着，比挺立的柏松更胜过几分。

    周津渡刚走到他身边，就被老人一把揽住。

    “阿渡，来来，听听爷爷唱得怎么样。”

    爷爷手里拿着个平板，屏幕上是歌词。周围围着几个堂亲，在爷爷开口低唱的时候，大家都默契地保持意味不明的微笑。

    论自信，老爷子也从没怕过谁。

    “怎么样，爷爷唱得要比你季爷爷好吧？”

    一曲唱毕，爷爷意犹未尽地拍了拍周津渡的背，想让他做个点评。

    一旁的季爷爷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人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便祥和地看了眼周津渡，让他放心说。

    周津渡只好答：“爷爷唱得比小纪同志还好。”

    小纪同志，周政渊偶尔会这么称呼纪泱。

    爷爷听完，连连笑着拍了几下他的背，骄傲地扬起下巴，“你妈妈前先天还夸过我，说爷爷唱歌有天赋。”

    周津渡笑而不语。

    他的母亲对谁都这么说。

    时钟即将走到约定的时间，周津渡来的时候，外边人就到了不少。这么一会儿，外面热闹的问候声都能传进后台了。

    “好了，差不多要开始了。”爷爷收起平板，把“闲杂人等”依次从后台推了出去。

    明明起初把大家留在这听他唱歌的人，也是他。

    这样的聚会，流程相对简单。

    除去爷爷非要加上的节目，无非是吃顿饭，互相介绍自己的近况，再聊聊过去在部队的经历。余下的时间，大家还能一起到靶场切磋练练。

    往年靶场的练习还是较为和气的，但是今天，因为某个人的出现，天平失衡了些。

    江敛声。

    周津渡此前听过这个名字。

    他在十多年前抓住了行业风口，从此在建材业名声大噪。直到近些年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房价高涨，建材市场不景气，才走了下坡路。不过听说前几年上头土地征收，工厂被拆迁，倒是收获了一笔不错的补偿款。

    在餐桌上的时候，还听季爷爷重点介绍他。

    “小江啊，是那一期里枪法最好的。”

    枪法好的人季爷爷见得不少，但能被他单拎出来提的，少之又少。所以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周爷爷留了心。

    刚到靶场没多久，周津渡就看爷爷朝人招了招手。

    “小江对吧？来，和我们家阿渡比试比试。”

    他知道，爷爷又来劲了。

    人群中让出了条道，周津渡顺着方向望去，一眼看到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

    他想他真是人如其名，就算是当时被季爷爷提到，他也只是礼仪性地举杯，朝众人点头示意。

    但他并没拒人千里，若有人同他说话，他便会用他下垂且偏圆的眼睛认真地注视对方，更像是疏远和与亲近的矛盾体。

    靶场在室外，粘腻的空气被湿热的风一下灌破，然后，雨下下来了。

    周津渡同江敛声握了手。

    江敛声的手带着些凉意，额上却蒙了一层细汗。纯色的衬衫因为汗水略微贴着身子，他似乎过于瘦了。

    “今天下雨，就记整环数吧。”爷爷站到位置上，示意他们就位。

    雨天，雨滴会对子弹的飞行轨迹造成影响，命中率随之降低。

    周津渡没参过军，只是少年时期跟着爷爷练过一段时间，后来认识了一些专业射击的朋友，也受过他们的指点，但几乎都是在大晴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雨天。

    滴答在顶棚的声响，伴着身边围着几声低低的惋惜。出师不利，第一组结束时，周津渡输了一环。

    江敛声满环。

    但这不过是个开始，谁都没太放在心上。直到第四组结束，两人居然平了三组。

    且全在10环内。

    远处的人逐渐聚集过来，议论声也一点点增大。比分迟迟拉不开，依旧维持着最初的1环之差。

    这种情况下，只能看江敛声何时会失误，以及周津渡是否能顶得住压力。

    季青临早早调整好了坐姿，他想如果他是周津渡的话，心里应该早就在咆哮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在了。

    这两人的精度实在离谱到变态了。

    他单在一旁看着都替他们捏把汗。

    换弹的时候，季青临瞧了眼周津渡。

    他也出了些汗，一滴汗顺着他的颌线淌下。季青临以为周津渡多少会有些浮躁，没想到他的眉目舒朗，完全没有任何心急的样子。

    看那神情，反倒像是……兴奋？

    周津渡没有抬手擦汗，弹换得也快，想要保持住手感。他当然能听见周围的声响，但此时的音质，更接近于坐飞机时的耳朵闷堵。他看了眼身旁换弹的人，突然笑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也来劲了。

    又是两组结束，仍然是平局。

    天气阴得像要滴墨，此起彼伏的枪声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结果却一成不变。

    再这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好了，就到这里吧。”最后还是季爷爷出来打了圆场。

    周津渡看了眼爷爷，老爷子难得没有孩子气地硬要分出个胜负，便同江敛声对视一眼，结束了这场持久的平局。

    雨下下来后，就不似之前那般闷热。周津渡扯了下胸前的衣领，打算早些回去洗个澡。

    “了不起。”

    江敛声轻拍了下他。

    “您才是。”周津渡谦恭地回。

    江敛声微微摇头，还含着笑。

    他其实明白，到后面他的精度已经下来了，而眼前的年轻人却愈发地精准。除去他偏离的第一枪，倘若精确到10环内的小数，他们大概还有的比。

    江敛声：“有空请你喝酒。”

    周津渡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江敛声的脸泛着红，枪虽然放下了，但他身上别的机关像是打开了。他的肩不再梗着，身体举止相比之前，明显要放开许多。

    兴许是个慢热的人吧。

    周津渡也就笑着应下。

    那天的聚会结束得比往常要早。周津渡倒没怀疑过，江敛声所说的“喝酒”，会不会只是一种社交辞令。他总觉得，以他那样的性格，多半会是“说到做到”。

    所以当一段时日后，收到来自江敛声的邀约时，周津渡也理所当然地穿上外套出了门。

    有一即有二，江敛声后来还邀请了他很多次。

    几次下来，周津渡发现，江敛声的酒量并不是很好。

    且容易上脸。

    不过他喝醉了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就是喜欢拉着他，然后絮絮叨叨。

    他会同他提起一些新闻，有行业内容，也有家庭琐事。虽然语句有时重复，但大体上保持着一定的逻辑。

    他告诉他，他的女儿刚刚有了自己的公司，也问过他，对初创公司的经营有何见解。

    周津渡曾反问他：“那您的意见呢？”

    江敛声只是摇头，说：“年轻人的市场，我已经不懂了。”

    江敛声的年纪同周政渊一般大，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周津渡并不觉得他和江敛声能算得上“忘年交”，毕竟他总是没喝多少，就醉了。

    但他想，江敛声也许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不跟新潮。因为他偶然发现，江敛声还有个国外app的社交账号。

    周津渡记得那天是元旦，江敛声照例红了脸。那天有个例外，江敛声难得没有拉着他念叨。

    周津渡刚从洗手间回来，就看人一直抓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某个博主的主页。

    周津渡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醒着，坐下后，才听他低声呢喃。

    “我其实还有个女儿。”

    江敛声抓着手机的手似乎用力了些，本就突出的骨节愈发清晰分明。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几不可闻。

    他好像一直在重复同一句，周津渡凑近认真辨别，才听清了他说的话。

    江敛声一下一下滑着屏幕，在说：“我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