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转过头来，鲜明而锋利的轮廓被阳光打成明暗的光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眸被长长的睫毛掩下一半，突然见到旧识眼里也不见半分惊诧，只是轻轻点了点下巴，“嗯。”

    嗯什么嗯？

    洛清茗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明白过沈雾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渺如山中雾气，猜不透也摸不着。

    “你怎么会在我家？”洛清茗不解地问道。

    “借东西。”

    “借什……”

    洛清茗还没问，就看见阿奶从屋里拿着一个茶壶慢慢走了出来，她本想迎上去扶一扶阿奶，却没想到一向不爱与人接触的沈雾居然主动走上前去搀着阿奶跨过家里的门槛，一手接过阿奶手里的茶壶。

    修长的手指分开，大拇指和无名指小指问问托住壶身壶底，再用食指和中指压住壶盖防止掉落，将整一个茶壶稳稳地握在掌中。

    洛清茗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爷生前最常握在手里把玩的那一只茶壶。棕色的壶体圆润，经由她阿爷常年的把玩和茶水的浸润，茶壶表面早已褪去了陶泥的沙砾质感，变得如玉石般温润。

    “沈雾，”洛清茗盯着他手里的那一把茶壶眉头紧皱，平常总是温软的嗓音中竟难得地带了点厉色，“你做什么拿我阿爷的东西？”

    “诶，阿茗回来啦。”阿奶听见她的质问笑眯眯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阿奶……”洛清茗对着阿奶立刻就软了下来，“他为什么要拿走阿爷的东西，这可是阿爷生前最宝贝的茶壶。”

    阿奶看见她那副计较的样子，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哎哟，小气包包，都长那么大了心眼还是那么小小。我知道你阿爷爱这壶，所以才让小沈拿了去帮忙养着。”

    “可是阿奶……”

    洛清茗还想要说几句，沈雾就打断了她。

    “茶壶要养。”他说完，还连名带姓地喊了她的名字，“洛清茗，你从不喝茶。”

    他的声音淡淡的，尾音却恰到好处地沉下去，让人觉得低醇悦耳，可惜此刻听在洛清茗的耳中分明是讽刺她不懂茶艺，根本不配继承阿爷这茶园。

    心中本就摇摆不定的念头和阿爷突如其来过世后的不安突然全面爆发，让温软的小姑娘防备地亮出了自己的小虎牙。

    “我可以每天泡茶，用茶水洗壶身，这样也能养。”

    她确实从不喝茶，就连这还是洛清茗到了南城之后被室友拉着去茶室的时候听说来的法子。开茶庄的人总用这法子养壶，不出个把月就能让一把新壶变出油润鲜亮的色泽，卖上个好价钱。

    沈雾听见这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用这法子，那就是在毁这壶。”

    “你！”洛清茗快要被这人不紧不慢的却又句句戳人的模样给气死了，一向挂着温婉笑意的小脸上都有些气红了。

    阿奶看见她这个样子赶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行了阿茗，这壶就让小沈拿去吧，他毕竟是做壶的，会知道怎么样珍惜的。”

    阿奶都这么说了，洛清茗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那阿奶，我先走了。”沈雾朝阿奶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的速度慢了些，应该是在表示道别。

    临走前，他还看了刻意避开他视线的洛清茗一眼，在空气中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继承茶园就辛苦你了。”

    沈雾这话说得太轻以致于洛清茗等他走出了院门才回过神来，刚刚这人居然在讽刺她！真是太过分了！亏她刚刚还看在阿奶的面子上让他拿走了那把壶！

    活该他一个人在深山里做壶孤独终老！

    沈雾是洛清茗高中时的同学。洛清茗从小学开始就勤勤恳恳读书，孩子们课余在河边戏水的时候她都抓着一本英语书在旁边的石头上坐着，用带着小村口音的英语磕磕绊绊地背。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她终于如愿以小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然后遇见了从大城市转学来的沈雾。

    第一次见到沈雾的那天，他手里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身上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头戴式耳机，对于当时县里的人来说已经是很潮流的打扮。

    他明明是从大城市里来的转学生，身上却带着一股子山间清晨般的清新澄澈，和周遭从各村里长大的小男孩们格格不入。

    自然，在那所高中里沈雾很快成了知名人物，就连平时靠在教学楼走廊上跟朋友说话都会引来一堆外班甚至别的年级的女孩子围观。

    就连埋头苦读的洛清茗也不能幸免。

    但她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很偶尔，会在学不下去的时候抬头看看窗外站在走廊上跟朋友聊天的沈雾，又或者是站在年级排名的大榜前，在比自己的名次还要靠前的位置上找到他的名字，然后告诉自己，不行啊阿茗，还要继续努力才可以。

    洛清茗曾经想过，也许大学会是他们人生的第二个交点。

    可沈雾最终填了北城的志愿，与洛清茗拿到的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南辕北辙，他要回到他曾经长大的地方去了。

    她也设想过以沈雾的成绩和他的过去，他会填北城的大学，可北城实在太远了，离阿爷阿奶太远她放心不下。

    那是洛清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沈雾而哭。

    后来，洛清茗只在偶尔听以前的同沈雾一起考去北城的同学提起沈雾的近况，又有学校的哪个女孩喜欢上了沈雾，沈雾的考试成绩到了大学怎么还是这么逆天，诸如此类。

    她上了大学，就连阿爷也会给她打来电话，笑着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可洛清茗总是摇摇头。

    年少时见过了太惊艳的人，哪怕是在南城大学她也始终没有喜欢上谁。

    没有谁能再如那山间飘渺的清雾那般让她着迷。

    后来大学毕业，她顺利留在南城工作，却听说沈雾不顾父母的反对拖着行李回了春山，在春山拜了一位当地做紫砂壶的名家做师傅。

    这个选择出乎了所有同学的意料，于是那天的班群特别热闹，沸沸扬扬地都在讨论这件事，甚至还有同学提到洛清茗，问她，“阿茗，你家不是种普洱茶的吗？你了解这个吗？”

    洛清茗的手指僵在屏幕上，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一位高中时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干脆替她作答道，“你不知道吗，阿茗从来不喝茶的。”

    是的，洛清茗从来不喝茶。

    茶对她来说是换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工具，她总是跟着阿爷上山采茶，是因为她想要上学，想要带阿爷阿奶走出这小村，想要成为主动的那个人。

    她不想再被谁留在原地了。

    所以洛清茗从不喝茶，哪怕在家里阿爷时常泡茶，她也很少会喝，更别说离了家住校之后了。

    就这样吧，那时的洛清茗收起了手机继续加班，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有交集了。

    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重新回到春山，回到小村来继承阿爷的茶园，更没想到，会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在自家的院子里遇见沈雾。

    他居然还变得那么讨厌对她冷嘲热讽的。

    “阿茗，”阿奶看她还盯着门口发呆，好笑地拍了拍她，“想什么呢，回魂了。”

    洛清茗收回自己的思绪，赖在阿奶肩上撒娇，“阿奶，今晚我们吃什么啊？”

    “你想吃什么啊？”阿奶摸了摸她的脑袋，“要不阿奶去给你杀只鸡？今晚咱们炖鸡吃？”

    “不要不要……”

    小村的夜晚静谧无声，除了虫鸣和吹过树叶的山风以外，整个小村安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

    在南城生活了多年的洛清茗每次回来都些不习惯，南城可是出了名的夜生活丰富的城市，每当夜幕降临，那里的生活才真正开始。而小村则与此截然相反，随着太阳的运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小村人最常见的生物钟。

    吃过了晚饭洗碗之后，洛清茗牵着阿奶的手聊了很久的天，把阿奶都聊得有些困了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阿奶洗漱，把她送到床上之后，洛清茗才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

    反正这个时间点还早，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洛清茗根本就睡不着，干脆把行李箱打开收拾了，又把前段时间陆续快递寄回家的东西陆陆续续归置好，这才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之前就准备好的相机、三脚架、补光灯等等的东西。

    在回来之前她就考虑过要怎么样才能把茶园经营起来，除了采茶卖茶以外，她还打算做自媒体，把自己在南城这些年学到的营销知识运用起来，努力把阿爷的茶园经营好。

    只是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前期也在闲暇的时间找来不少拍乡村vlog的博主的视频作为参考，可她一直没有想好自己究竟该往什么方向走才是对的。离开小村和山林太久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乡村生活的那种悠闲自得是如何让人愉快的，更何况她一直埋头读书，说起乡村里孩子们的快乐也许还不如一个喜欢看电视剧的小姑娘懂得多。

    洛清茗看着那些设备和打开的电脑里空白的word文档，心里有些没底。

    从前阿爷给她讲茶的时候她都没认真听，关于茶的知识也是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决定回家继承阿爷的茶园之后才临时抱佛脚看书学来的。

    市面上关于茶艺知识的书很多，可是大都良莠不齐，从来不喝茶的她根本无从判断哪一本是真正有用的，脑子里现在虽然看进去了大量的知识，可有不少互相矛盾的地方仍在打架。

    对乡村生活不甚了解，对茶园和茶艺一无所知，洛清茗的心里更是没底，就她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能做好吗？

    她又想起了今天沈雾那句不咸不淡的话，心里苦笑了下，他说的大概也没错，如果想要真正经营好茶园学会这些东西，自己大概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吧。

    那天晚上的洛清茗带着忐忑不定的心入睡，在梦里却梦见了阿爷。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过来的时候，泪早已沾湿了枕巾，整个人的眼睛都在梦里哭肿了。

    抓过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多。

    推开窗户，天已经蒙蒙亮，能看见远处的山峦上围绕的层层云雾，山中的鸟鸣和村里养着的公鸡争相鸣叫，洛清茗深吸了一口山里早晨最清新的空气，决定起来做个早餐，然后上山。

    阿奶还没醒，洛清茗蹑手蹑脚地洗漱完，下楼做了个简单的早餐吃完，把阿奶的份留在锅里保温，趁着天还没大亮就自己背着竹篓一步一步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