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绵密，浅色的地面因着湿润染得深了些。
去往天河门的路上，有玄衣岚衣两位少年，各执一柄二十八骨的普通桐油伞。
一股水气凝着伞面淅淅沥沥落下来。
反正遮不住，玄衣少年索性撇开伞，嘴角也撇了撇。除去头顶这一方薄薄的阴影，露出一张平日暖洋洋的生动，此刻却只想要骂人的脸。
玄衣少年正是方显扬。
他抬头看着翻卷的层云，掸了掸袖口积水，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抱怨的内容多有反复，无非一会儿是曲口镇顺手买的伞做工果然不行，害自己织金的袖袍留了水痕，担心去见闻息月时，印象落了下成。一会儿又嗟叹陆茂之实在不懂怜香惜玉，担心江恩桃跟曲渺渺留在曲口镇，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牢骚半日，无人相应。
“陆大哥？”
方显扬不自觉侧过头去，见对方一张脸没什么颜色，淡得几乎消隐于雨幕中。他的身上，浸了水，全然是雨的积痕，没有一块是干净的。
方显扬这才恍然发觉，今日的陆茂之情绪实在不大对。
“陆大哥……”
方显扬清了清嗓子，刚尝试性地又开口，两道飘起来的影子却绞然撞了过来。
“什么东西？”
方显扬唬了一跳，本能急急向后一避。这才看清，这两道影子落在了陆茂之的肩头。
两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其实是两个符箓小纸人。
其中一个符箓小纸人，一阵比划挥舞，从陆茂之肩头猫着腰一路滑落，抱着他的腿，似乎抽抽搭搭地在哭。而另一个符箓小纸人，则只是摇了摇头，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陆茂之极其少见的皱了一下眉。
方显扬先是吃惊。毕竟知道陆茂之善用符箓是一回事，可头一回亲眼看到他可以把符箓化作小纸人，是另一回事。
反应过来这是陆茂之的符箓，对自己当是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后。
方显扬出于好奇，趁小纸人分神功夫，伸手抓住抽抽搭搭的那枚，横拿在眼前一瞧。这才发现小纸人其实并没有五官，但它们却能把不同的情绪区分开来，演绎地惟妙惟肖。
“陆大哥，它们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文嫣到了曲口镇……”
“嗯。她既是文烬胞姐，”方显扬并没听完，接话道:“去曲口镇看看文烬师兄，也是常情……”话没说完，方显扬忽然自己意识到了不对，声音难得严肃，“文嫣师姐不是同沈棠舟一样，都在天河门么？”
陆茂之没立即答，方显扬抚了抚心口，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对方，“江师姐一向审时度势，聪明惜命。再说，文嫣文烬姐弟感情深厚，就算文嫣师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同江师姐间有什么误会，只需看在文烬师兄的份上……”
被抓在方显扬手中的符箓小纸人听不下去了，闷声挣脱了他的手。
陆茂之摇头，言简意赅，“文烬取了江师姐的血。而文嫣同画中的小蝶，一道杀了文烬。”
“什么？小蝶师姐不是病逝了么？怎么会在画里？”方显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怎么会这样？那……”他抿紧了嘴，“文烬师兄的尸体呢？还有江师姐她现在到底如何了？”
“我也没料到会如此。”陆茂之脸色冷了冷。
方显扬有种不好的预感，声音都变虚了。“那长风仙尊呢？你们不是说他今日出关么？他没去找江师姐么？”
这也是他所不解的。
陆茂之脚步微动，“至今尚未出现。”
察觉动机，那个一开始贴在他耳边说话的符箓小纸人适时拖住了他。
同样猜出来陆茂之心思的方显扬目光定格在符箓小纸人上，似有所觉，“莫非，它不想让你去帮江师姐？”
方显扬看着路边沾了雨泥的落红，很容易便联想到红颜枯骨，越说越伤感伤心，“不会，江师姐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陆茂之托起哭得皱皱巴巴的那个符箓小纸人，正要开口。
忽然，两人头顶传来一道噼里啪啦的熟悉声音。
“陆茂之，你不是要害我么？你人呢？”
……
一碟撒满白糖的山药糕，一壶冒着淡气的茶水横在江恩桃面前。
“把这些东西吃了，我们早日上路，我带你去见棠舟师兄。”
文嫣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传来。东西放下，她目光不作停留，准备暂时离开。
“等等。”江恩桃实在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有先叫住了她。“你费如此周章，真的只是打算让我去天河门见大师兄？”
“我说过很多次。你不信也无法。”
“去见大师兄，然后呢？”
“到时候，你便知晓。”
“哦。”江恩桃垂眸，目光懒懒落在山药糕上。
文嫣明白她的心思，取了一枚山药糕放进嘴里，又饮了一口茶水，“没有毒，你不必多想。”
江恩桃一边点点头，一边打量着她。但心里却想着，就算没毒，也不可能吃你给的食物。
“小蝶呢？”
“她是缕孤魂，在外面待不了许久，已经又回画里去了。”文嫣默了默，“你早就猜到我与小蝶达成合作，是么？”
“换一个词，串通一气想必更合适吧。”江恩桃并不否认，“我故意放出鸡血的假信息，你下一瞬就到了，也并未识破鸡血里掺和了我的血。提到鸡血，你没有一点意外。但我说可以修补小蝶的脸时，你的反应却不对劲。那个时候，我本来先怀疑的是文烬跟你，直到小蝶对文烬他下手……”
江恩桃把一块山药糕掰了掰，碎成两块。“细细想来，兴许你并不没有想过让小蝶的脸好起来。不知小蝶多久才能反应过来，意识到你们两个间的合作有多脆弱。”
文嫣拧了拧眉，“江恩桃，你想挑拨离间。”
江恩桃心头泛过一丝冷笑，“文嫣，你对你胞弟尚且如此狠心。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
“文烬，”提到“文烬”，文嫣眼睛有些泛红，她用力攥了手，苦涩自嘲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冷漠绝望的神情，“江恩桃，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好命。文烬也是如此。”
激也激了，还是如前这般谜一样的话，实在套不出更多的内容。
江恩桃转脸望向一处虚无，在桌子的榫头边虚叩了三声。
文嫣微微起疑，“江恩桃，你在干什么？”
“唔，”江恩桃撤回手，面色如常，“看看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文嫣冷哼一声，“一刻后，必须动身。”
撂下此话，推门而去。
……
空气中，那道虚无渐渐凝为实质。
“陆师弟，热闹可看够了？”
叩木桌榫头，是江恩桃在铸剑镇时，与陆茂之附身雪霜夫妻时，意识到的他平日的习惯。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陆茂之带了点疲惫。他的发丝凌乱了些，就连山岚色衣摆，似乎也沾了不少尘土。
“我匆匆赶来，以为会看到江师姐受伤告饶，没想到，江师姐的热闹不仅是对文嫣师姐伶牙利嘴……”
陆茂之继续淡淡道:“还有骂人。”
江恩桃:“嗯？”
陆茂之:“脏东西，指的是我罢。”
江恩桃笑笑，单刀直入道:“你如今都匆匆赶来利用我害我了，我还不能骂你一句么？”
顿了顿，江恩桃语气忽然变得肃然了些，“陆茂之，我思前想后，你与闻息月传音的那番话让我听到，只有一个可能……”
陆茂之“哦”了一声。
江恩桃有些涩然道:“你没有打算瞒着我，你本来就想让我提前知道。”
陆茂之眸底微微闪过一丝诧异。
喉咙像堵了什么，江恩桃莫名有些难受，嘴角却扯开一个轻笑，“做个交易吧。这次，你高抬贵手放过我，最好再暗中帮帮我。作为回报，我也会帮你，让长风仙尊出现在此处，还有，查你姐姐的死因。”
陆茂之停顿了许久，避开她的目光，以及撑得故意有些难看的笑。
“嗯。”
他改了主意，不是来害她的。
但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似乎，没有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