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eventy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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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走几步,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倒吸一口气,咬住牙,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等待它自己缓慢修复。凯厄斯刚才根本一点没控制力气,要不是吸血鬼骨骼坚硬超乎常人,我现在已经被他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残疾人。

    “停下!”凯厄斯生气地在背后喊着,“立刻停下!”

    一阵旋风卷过来扫过手腕,我的脚步被强行截停。凯厄斯挡在身前,下巴反射性抬高,连带着眼神都透露出赤裸裸的居高临下。那种眼神给人带来的感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有那么几秒,我觉得他很想掐死我。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听我的话。”他抓紧我的手腕,举起来,似乎研究怎么在我眼前将它折断。

    我盯着自己失去生气的手腕,早已下定决心将沉默贯彻到底。

    “你……”他气到语塞,我面无表情,这是准备动手了吗?

    我知道凯厄斯是不会道歉的,我也没想着他能道歉。这件事其实谁都没有错,而谁都没有错,正是它最大的错处。

    “你想训练,是吧?”他的语气突然诡异地温柔下来,松开我的手腕,凯厄斯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环抱双臂审视着我。

    “那么我让你训练。”他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后悔的情绪淡淡攀上心扉,我昂起脸,倔强地盯着他,不泄露一丝哽咽。

    “追上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管你。”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权衡些什么,整张脸爬满了不怀好意,“但如果我赢了,你就得听我的。”

    “追上你?”我轻轻问,努力压抑声音里的不可置信,这个挑战似乎太简单,简单到甚至不像一个陷阱。即使凯厄斯身经百战,天赋异禀,但新生儿的速度是吸血鬼中无可比拟的,我不明白他的话语意义何在。

    “你不敢么?”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空气,只留下一阵被粗暴推开的风,扑面而来。

    谁来告诉我这人是怎么了,他难道不觉得……

    这很幼稚。

    我这么想着,迈开腿,追着那个背影朝森林深处冲去。

    森林荒芜静谧,充斥着原始的野蛮。树木生长成不分彼此的模样,看似亲昵,实则在暗中较劲,挥舞着枝条缠绕,誓要将它物所占的领地侵吞。纠缠成一团的树木缔造出这里的独一无二,有阳光眷恋的地方通常亮到发黄,而阳光无法眷顾的地方则绿到发黑。以绿为媒介的黄与黑交织着,与棕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条黏稠的光河,从脚下流淌而过。

    我深呼吸,前倾身体,摆动双臂,每一次向前都苛刻地只让脚尖触地。肺部被剧烈呼吸频率压迫到不知道哪一次吸气过后就要爆表的程度,生长在四肢的肌肉组织哀嚎不止,它们痛斥我卑鄙的残忍。但每一次到达极限的起伏都会被一股气流蛮横压下,每一根酸痛的肌理都会被这气流用力抚平。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的出现即使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简直叫人为难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它同时携带着极地的严寒与赤道的火热,冰与火的感觉缠绕着我,把大脑里零碎的想法一点点挤出去,把身体里每一丝不耐烦全都软化抚平,它变成软木塞,堵住身体与心灵的每一个出入口。我感受到那股气流最终梗在喉头,不上不下。

    我的世界简单而纯粹,空出来的位置只安放一样东西:胜负欲。

    必须胜利的感觉从未如此强大,尽管我不知道我在抵抗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要战胜的又究竟是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的世界里不再有其它。我务必要追上他,这件事是如此专注而迷人。

    树群都变成二维世界的平面纸片,从身边毫无重量地扫过。跃过一根爬满苔藓的腐树,视野倏然变得开阔起来。仿佛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揉揉眼睛,毫秒之间就穿梭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没有放慢一点速度,仍然全速朝前冲去。鞋子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鞋底时不时迸射出的火花。索性两下把鞋踢掉,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跑,凯厄斯早就不见人影,但我们的追踪从来无需依靠视觉。

    湿泥土的清芬,腐殖质的黏稠,落叶被疾风嚼碎发出的沙沙声,小溪被古腐桥切断发出的抗议声,逐渐全都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空而无人的旷野。

    草地稀疏到像是一张粗制滥造的土耳其地毯,隐形幽灵埋伏在四周,随着我迈开的脚步富有节奏地抖动地毯,让草地在地面上如波浪般起伏滚动,缓缓铺开。我跑到哪里,它追到哪里,原本广袤的原野被侵占到不剩一毫空隙。

    脚下的地面不再带给人每走一步都陷入沼泽的错觉,代替品是异样的坚实与粗糙。我的脚蹭过烁石,草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黑灰的岩石迫不及待成为上位者,汲取生命残余的养分。

    每一个步伐都仿佛追随着大地心脏搏动的节奏,身体在行进的过程中都不受控制屈从于富有规律的颤动。那种震颤太过明显,明显到我不得不放慢一点速度,敏感而多疑地企图分辨它的来处——完全无济于事。

    我找不到它的源头,也看不到它的终点。

    自然的命脉宏伟而神秘,它所散发出磅礴的力量无处不在,我只能接受,不能质疑。

    远处,一道锋利的弧线如同死神的镰刀,天与地像一片失去质量的纸张般裂开。橙黄光芒还只冒了个头,但已经无法阻止路人臆测它的绽放,将会如何大放异彩。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裂缝里不间断传来,如同无数座火山在夹缝里艰难生存,后又蓬勃爆发,所散发出的能量让人受不了为之畏惧,又忍不住想要将其征服。

    ??

    爱尔兰8

    就是在这里,我看到凯厄斯。

    他居然停下来,就站在裂缝边缘,一动不动。风扬起他的头发,金色的发丝灿烂轻盈,几乎泯灭在光芒里。

    我就像只看到比赛途中睡倒在大路边兔子的乌龟一样不可置信。这是自投罗网吗?还是说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

    没有丝毫犹豫的,我朝着那个背影冲过去。我赢了你。我想对他大叫,尽管这听起来幼稚愚蠢,但不知为何却带给我一种释放的洒脱。我不是一无是处的。成功的喜悦在胸腔里激荡,无数委屈疲惫和愤懑郁结,就要变成胜利的欢呼宣之于口。

    成就感冲垮一切。以至于当我看到那个背影纵身一跃,瞬息消失在裂缝尽头时,居然想都没想海与天共享的伤口处,那一抹将褪未褪的深蓝到底意味着什么,就义无反顾追着他跳下去。

    “凯厄斯!”我惊叫,风糊住所有声音。

    悬崖,这是悬崖!

    跳下来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我根本没有去思考。阵阵涛浪,席卷而来,穿透耳膜,终于将听觉勉强偷回来。

    僵硬地摆了下头,恐惧后知后觉,我的脸被呼啸的野风拍打得生疼,但这还没完。

    随着身体极速下坠,更多狂风暴虐地钻进鼻腔。积年活动于高空中,与人世隔绝使得它们太过孤独,这种孤独催生出的一团团怒火炸裂开,将本就干燥的喉管摩擦出迸射的火花,火的獠牙剐蹭到肺部生疼。

    波涛涌动的大海踏着暗蓝的一路撞进眼瞳,灰白浪花腾空而起,凌空绽放,又凭空破碎。水珠掠过脚尖带来的与其说是惬意的湿润,不如说是森然的寒冷。

    悬崖呈九十度,垂直而下。此岸与彼岸隔海相望的灰质石体,令人忍不住去想象亿万万年前它们还曾浑然一体时是怎样风头无两的芳华。仿佛被一柄锋利巨斧从中间劈开,岩壁光滑到连水珠都站不住脚。

    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轻易获得容身之所的水流这次失算了,它的机灵狡诈无法使冥顽不化的岩壁袒露躯体,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它所奉承讨好的对象甚至连一条细弱的裂隙都吝啬施舍。

    没有裂隙,就没有水分的栖身之所。而没有水分,就没有裂隙里生长出的可以攀附的残枝败叶。那些什么救人于危难的树枝都是不存在的,你跳下来,就只能掉下去。

    根本没有任何让失足者自救挽回的余地。

    土黄质地的岩体,越往下越呈现一种死白的黑灰,海水贪婪的腐蚀让它失去本来样貌,蹉跎到面目全非。即使身体持续下坠,但我还没有触底。这个悬崖仿佛是受了诅咒的时空隧道,不论斗转星移,不论如何努力,都妄想抵达期待中的尽头。

    过度凛冽的风容不下任何夸张的表情,我连挣扎都费劲,唯一能做的就是紧闭眼睛。

    我真的恨死凯厄斯走路不看路的恶习,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个重度近视眼,看不清眼前就是悬崖?

    哦不,我更该痛恨的还是自己,我到底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居然看也不看就跟他一起跳下来。

    浪高千尺。

    强大的冲击力将我重重拍上岩壁,说不清楚到底是被我撞到的岩壁更倒霉些,还是自己更倒霉些。

    姗姗来迟的痛感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方才受到撞击的胳膊就被另一股力量霸道地扯住。海浪不甘示弱,攀附向上,缠紧大腿,企图用这种力气说服我与它共堕海底。

    两股势力相互角逐,彼此不甘示弱,仿佛两只蛮不讲理的野兽在争夺食物。

    轰隆。

    又是一声。

    愤怒的咆哮宣告着海的失败,锋利如刀口的凌厉浪花,依依不舍收起自己的长牙,追随大部队返回地下,等待下一次危情洋溢的勃发。有什么东西紧紧箍在胸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想要呼吸,但又不敢,生怕已经掉进海里,而箍住我的是八爪鱼野蛮的手臂。

    我的双脚已经离开土地,脚底被石子和碎玻璃蹭出几道微不可查的痕迹,此时悬空,被湿润的海风一吹,痒意密密麻麻钻进心底。

    天呢,我这才想起我的鞋,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只带了一双鞋子。那么等上去之后该穿什么,总不能光脚走到美国去,那也太窘迫太失礼了。

    难道问题不该是我还能不能上去?

    “如果你一直闭着眼睛,那么我就把你扔下去。”一个声音,海水洗去里面所有的情绪,但却洗不去那份熟悉。它掺杂在浪里,几乎被海风的呼吸吞噬。但幸好听觉足够灵敏地将它捕捉,完好无损送进耳里。

    箍住我的八爪鱼放松一点,空气重新涌进肺部,高空气流在身体里有种急促的流窜感,我吓到脚软的同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凯伦。”他还在叫。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就想用力踹他两脚。

    难道他认为这很好玩吗?

    但很可惜我忘掉自己的处境——双脚悬空。即便用尽力气,我能踹到的也只是一团软绵绵的空气。

    睁开眼,脚下还是大海,澎湃汹涌。身边还是悬崖,深不可测。只不过多了一个凯厄斯,他从身后抱住我,有力的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我们共同站在一块仅够踮脚触地勉强容身的海蚀平台上。这大概是哪次海蚀崖坍塌后宝贵的遗物。

    “你骗我。”我听到自己瑟瑟发抖的声音。

    不是说追上他就算赢了吗,可他为什么要往下跳,那可是悬崖,一不小心就会摔到粉身碎骨的悬崖。而且我到底为什么要跟着他跳下来,他又不是一沓钞票,四散在空气里没人去抓。

    身体一个劲往里缩,双手凭感觉紧揪住两片衣领,用力到指节突起几乎爆出的地步。洁白的衣领也被我揪出不雅的皱痕。可关心他人是种很高尚的情感,而现在自顾不暇的处境让我压根没法让这种高尚留存在心里。看到那些皱痕,不仅没有放手的打算,反而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抓得更紧,不至于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当然,我也希望自己无所畏惧,傲骨铮铮,能指着凯厄斯的鼻子破口大骂,指责他为什么要让我们都陷入这样危险的困境。可是恐高的老毛病出现得实在不合时宜,恐惧筛掉大脑里多余的情绪,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产生不了任何似是而非的想法,大脑里唯一还算清晰的念头就是往里缩,然后拼命抓紧。

    “我可没让你跳下来。”他也不知道在嘟囔什么,都这种时候还有那么多话可说,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又有轻轻的笑声传来,即使不抬头我都能听出那声音里饱满的愉悦。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得意我们不知道哪一秒就双双坠海然后被鲨鱼吧唧一口的宿命吗?

    难道活太久真的会活腻吗?

    “我们……”我们怎么上去啊,你能想到跳下来就应该能想到上去的办法吧?别告诉我你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消防队,我无比确定再好心的人类也不会来救吸血鬼。

    “凯伦,睁开眼睛。”他不笑了,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严肃。箍住我的手臂松了松,后背被人猛然一推,腰部重新传来挤压感,一口气还没喘完,双脚二度离的惊悚就令我倒吸入几口咸涩的凉气。

    绝不。我紧紧闭着眼,恨不得能从空气里摸出把订书机将眼皮严丝合缝订起来。这太可怕了。

    “睁开眼睛。”命令变成了威胁,生命就像悬在摇摇欲坠的钢丝上,每一次呼吸都艰难的可贵。

    当然当然,按道理讲,从这里掉下去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危险。吸血鬼的防暴能力太强大了,强大到我都想顶礼膜拜。所以我顶多摔个四分五裂,再被涨落的潮汐冲上海滩,慢慢复原就是了。

    但问题在于,光是想想自己现在处在什么高度就让我毛骨悚然,生不如死。更别提想象从这里掉下去,而且还是被人推着掉下去。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蹦极或者跳伞。

    “你到底……”你到底想怎样。我哆哆嗦嗦,连把一句话完整说完都做不到。感官全部集中到脚,我能感受到大洋上空混乱的涡流变成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强度,感受海浪每一次高高抬起又重重拍下的力度,感受海水缓慢蒸发濡湿空气改变的温度。

    这些都是很壮美雄奇的场景,是普通人千金难求的观感,可问题在于化腐朽为神奇的大自然,现在只让我感到害怕与惊恐。

    抱着我的手臂又松了松,眼看就要把我扔下去。我真是佩服凯厄斯想一出是一出的脑回路,他这种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而我刚才,到底为什么要为了抓住这么一个家伙而跳下来。

    迫不得已,我颤颤巍巍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刚眯到点光,又赶忙合上,合上不到半秒,便强迫自己再次睁开。

    漆蓝海岸和灰白沙滩,在眼里统统变成了无生气的青灰,泛滥着阴暗的光泽。晚间开始有雾,从海的深处涌上岸,缭绕出触手,绞杀一切。长时间双脚悬空让大脑有些微微眩晕,我都不确定自己说出的到底时几个凌乱无序的单词,还是正常完整的话。

    “我……我睁开了。”麻烦你快点把我放下来吧,不论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现在都已经达到了,所以请不要再戏弄我了,再不停手我真的要掉下去了。

    “那就站稳了。”双脚最先接触到的不是粗糙地面,而是某种质感细腻光滑的东西。箍住我的手换了个姿势,改为抓住肩膀。我不知道用掉多少勇气低头飞快往下瞥一眼,只捕捉到一双黑色鞋面在薄雾里影绰。

    看起来是款式很熟悉的鞋子,就是比我的那双大了点。

    我用力闭下眼,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赶忙睁开,仿佛有人举着火把要烧我的眼皮,反正这感觉也差不多。我是多么想不管不顾用力一跺脚,最好是能踩到他双脚骨折,以此好好报复一下身后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但现在这样的处境,显然不能包容我这么恶毒的想法。

    “我们到底怎么……怎么下去。”他的心血来潮总不该是角色扮演岩石雕像,在这里站上个几百年任由海水侵蚀和秃鹫啄食吧?我可没有那么伟大的精神成为当代普罗米修斯。再说吸血鬼不是惧怕火焰?我不觉得偷盗火种对我和他任何一个有什么好处。

    悬崖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铝制易拉罐被捏扁的抽气声,以及诸如石子般的重物跌破海面的噗通声(多么庆幸那不是我!尽管照这情况看来或许不久后就是了!)可以预见的是不远处就有人类,而且很多。

    他们大概是来这里旅游观赏风景。是的!是的!完全能够理解——悬崖绝壁,落日美景,沙滩排球,临海烧烤。

    光是说说就让人心生向往,再有滤镜和精修的加持印刷在旅游手册上,真是想不欣然前往都难。在他们眼里,这个悬崖绝非夺命之谷,而是自然奇迹。

    “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可以下去。但下去之前。”有什么东西撬开紧握的拳头,贴上掌心。我完全没有任何质疑或反抗的心情,心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得先做完这个。”

    视线下移,手指蜷缩,我感受到的同时看清被强塞进我手里的东西:一个长方形状物体,有着金属外壳和磨圆棱角。

    那么熟悉。

    “扔了它。”他凑在我耳边,海风洗净那声音里惯常的暴躁与命令,甚至洗去那些要把我扔下去的威胁与逼迫。留下的只是一个二十岁青年的声音,一个略带波澜的声音,一个清晰到近乎请求的声音。

    颤抖的右手被托起,慢慢举到眼前。我眨眼,再三确认。终于明白刚才的熟悉感到底来自于哪里。

    是手机,我丢了找不到的那部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凯厄斯搜去藏在口袋里。

    “扔了它,凯伦。”

    手机屏幕倏然亮起,页面上还停留在一页通话记录:两天前傍晚的六点四十二分。这份回忆沉重到要把我的手臂压垮。

    “扔了它,凯伦。”他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这很奇怪,因为凯厄斯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我从没听过他对谁把同一句话重复三遍。但他在我耳边,孜孜不倦,如同教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略带痉挛的手指抽搐着攥紧手机,磨圆的边框仿佛重新长出锋利的棱角,扎得每一寸与它相贴的皮肤都生疼。

    “扔了它。”他冷酷的话语像咒语又像蛊惑。

    非常艰难而缓慢的,我踩着他的鞋,小心翼翼移动脚尖,原本沾上水汽的皮革现在让夕阳一照,滑腻薄膜完全被温暖的橘红夕阳蒸干,再踩上去有种粗糙的质感。这种粗糙与地面不一样,带有陌生的不确定性,使人觉得即使它看似稳固平坦,也极容易令人脚下打滑,死无全尸。

    我觉得贸然有所动作并不是个好的打算。

    像是察觉到我的僵硬,停在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抓改成了勒,他勒着我的肩膀,让我侧过身。

    橘红落日在这一刻光芒大盛,金黄日光在那双黑里透红的眼眸里擦亮一丝奕奕神采。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水流旋转,折叠,扭曲,直至最后被瞳心一点吞噬。

    连同对面峻峭冷酷的悬崖,悬崖上斧劈剑凿的岩石,岩石下瘦弱平坦的沙滩,以及舔舐着沙滩碧蓝无际的汪洋,也一起吸进去。这些景物混合在他眼底,又在棱镜效应下折射,变成一道金色的目光洒落在我身上,那么不可侵犯的威严。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了种一切被看破刺穿,一切无处遁形的窘迫感,紧接着是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惜无处可逃。

    “你必须要扔掉它,凯伦。”一只手握过我的手,皮肤贴着皮肤,带来的感觉比踩着皮革都要光滑,这份不熟悉的光滑让我恍不过神。我尝试动了动手指,干燥与湿润,骨节与肌肤。触碰。好的。仍然是光滑。

    半拉半拽间胳膊已经悬浮在空中,胳膊下还撑着一只手,像个酒托。

    我看着那只悬停在空气里的手臂,觉得那仿佛不再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试试呢。”他凝视着我,说出的疑问句就像肯定句,轻松声音里透露着不容置疑,“这只是个快要报废的手机,没有任何价值。人们扔掉不想要的东西,这很正常。”

    “正常”这个词一定将我吓一大跳。因为凯厄斯的表情猛然狰狞下去,他以为我又要和他对着干,立刻就要松手。我一惊,死死前倾抱住他的胳膊。没有,我真没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这很正常是什么意思。

    手机屏幕还倔强地发出亮光,显示屏上惨白的数字如同最令人忧伤的梦魇,每看一眼都是一次无法挣脱的缠绕。

    手指松松紧紧,纠结犹豫。我其实并不能准确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片自跳下悬崖起就遮盖在大脑里的空白,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散去,就像利物浦经久不散的晨雾,迷蒙混沌到你心坎里。

    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理由的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其实是不怕高的,一片央求安娜带我去坐游乐园摩天轮的记忆碎片为这种说法提供了依据。而至于为什么后来又害怕高空了,我想大概和休伦有关。

    某一次,又或者是很多次,他喝醉酒拿安娜来撒气的时候,我扑上去阻止他。我抱住他小腿,哭泣哀求。我攥紧我的拳头,啮啃撕打。汗的味道,泪的味道,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变成同一种味道。是家,是家的味道。

    我的抗争往往以失败告终,因为那完全是不自量力。一个小孩能有多少力气去和成人抗衡?这种勇敢的尝试往往以失败告终。休伦把我这看作与我的一场游戏,但他很容易不耐烦,等到他想结束游戏的时候,就会松开安娜被拽的七零八落的头发,转而揪住我。把头皮当作杠杆,将我拖出门扔在黑夜里,再砰一声关上门。

    那时我们住在阁楼,家门外就是逼仄的走廊出口,只有一条通往楼下的楼梯。楼主人因为休伦经常半夜撒酒疯,于是把我们一家全部看成疯子,我们搬进来不到两星期,他便在阁楼下到其他楼层之间的楼梯口装上栏杆门。

    那门用铁链锁着,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开门,晚上十一点准时锁门。有时候休伦回来晚了,就被锁在门外,他喝到神志不清背靠铁门滑下,眼睛都闭上了嘴里还在咒骂着什么,但楼主人是不会来给他开门的,在他眼里我们一家都是精神病患者。但休伦并不总是晚归,于是他不按时回来被锁在门外的夜晚,我们家就像个监狱,而他按时回来的夜晚,我们家则像个地狱。

    那些被拖出门的夜晚也是如此。

    光着脚站在四角见方的空地上,正大光明的出口被铁链锁着,逃跑是难以实现的美梦,唯一剩下的与外界的联系是开在墙壁上一扇两个巴掌合起来大小的窗。我很喜欢用手指扒着窗户周围的缝隙,看尘泥渗进指甲缝,看手指因反复抠挖而出血,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要个更大的空间,这有什么错?

    执着地用指甲撬窗,但无济于事。透过窗,入眼是更加幽深绵密的黑暗,比走廊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撬累了,我也不发出声音,深夜扰邻是不允许的。我不是休伦,我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我是一个好女孩——乖巧而安静地蜷缩在地板上,把染血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攫取指缝里的腥甜,用它安抚喉咙深处高涨的尖叫。

    黑暗沉默地压下来,令人窒息。那里不通风,也没有光,连呼吸都听不到,仿佛一个活着的坟墓,仿佛你已经变成一个死人。逼仄到极致的空洞与恐惧混合在一起,整个空间里只剩下被遗弃的你自己。

    委身黑暗,万籁俱寂。

    身处高空与那感觉无异。

    “你不愿意?”威胁重新冲破海风的禁锢重新回到他声音里,“还是说你是在向我寻求帮助。”抓着我肩膀的手半松半垮,一副不听话就把你推下去喂鱼的死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不会松手,不会真的松手,没有什么理智支撑,我只是知道。

    并且相信。

    时间漫长到仿佛过去一个世纪。我轻轻扭动,挣脱开他的手,再次抬起的胳膊仿佛不属于我自己。

    爬上高山,跃过林海,跳下悬崖。

    这些事都不像是我能做出来的。我懦弱,胆小,没有决心,更没有勇气。我像蠕虫一样蜷缩,颤抖,每天睁眼到闭眼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埋进阴影里。我曾以为自己潮湿,阴暗,惧怕阳光,就该和结网蜘蛛一起尘封在角落里。但现在我站上悬崖,沐浴日光,得到的不是意想中摧毁生命的焚身之火,也不是意料之中接近憎恨的惧怕,而是——温暖。

    温暖。这个词是多么奇怪啊。温暖。

    不论是因为恐惧,惊疑,还是别的什么。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温度。

    我已经不像是凯伦了。

    那么这一次,这一件事,我是不是,是不是也可以。

    “扔了它。”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喃喃,肩膀上的手掌再次收紧。

    抬臂,用力,脱手。

    手里一轻,心脏猛然抽出一块位置,于是有更多东西跑进来。

    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撞开心扉,我觉得胃里像是刚住进一个得胜球队。我想要欢呼,想要庆祝,想要大声尖叫,想要放声歌唱,尽管歌唱的内容很愚蠢。嘿,我刚站在悬崖上,朝大海扔了一部手机。我想象着其他人听到这句话时表现出的诧异神情,心里却从没有过一刻如此丰盈,丰盈到满足,满足到开心。

    我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快乐的滋味,以至于它突然降临时,我只觉唇齿干涩发苦。还没等我蹦跳起来,脚下就脱力一滑,身体立刻便要下坠。

    事情发生太快,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踩到什么脚滑,也完全想不起来凯厄斯到底是怎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口袋里的东西,譬如车钥匙,通行卡,伪造证件等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掉下来,可他根本就没去抓。就好像那些东西不用在意似的,他甚至都不屑于分给它们半个眼神。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手臂上,似乎那里面握住的是他的生命。这是怎么了,他明知道我们摔不死,这努力挽救的动作荒诞又滑稽。

    “等你什么时候缓过神我才能带你下去。”他说,“不然你会摔死的。”

    远处的海面传来轻微的水声。我拉回来,重新站直,瞭望海面。一圈完美的涟漪从海心处荡起,如同海底千万只人鱼舒展洁白手臂,从海心深处托举起一枚又一枚原始钻石,一点点向外扩散而去,铺满整片海。

    夜幕降下来,卷起它的星海,摊开它的银河。

    游客的惊叹,海鸟的聒噪,一瞬间全部回到世界。

    但那些在这时都不再重要。

    我站在这里,崖壁之上,第一次听不到任何浮躁的声音,看不到任何人狰狞的脸孔。有的只是那圈涟漪——涌现,推开,扩散。心脏颤抖。

    世界从未如此宁静,波涛令其渺远,海风使其缄默。

    身体摇摇晃晃,手指还在控制不住颤抖。但我知道自己不会掉下去。

    膝盖前曲,双手箍腰,胳膊收紧。这个动作我很熟悉。这是一个控制的姿势,是一个稳定的姿势,事实上就在刚才我还学过。

    慢慢地身体终于叫停所有的颤抖,我又可以在高空中正常活动四肢了,这难能可贵。我试着动了动肩膀,又试着动了动手指,接着是腿,非常流畅。

    身后的人察觉了我的动作,立刻威胁般用更多力气将胳膊收紧。

    我几乎无法呼吸,努力转头,想要寻找些什么,但眼一瞟过去,却根本看不到他动作。

    看到的是眼睛。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从里面看到的是什么。一种太无以名状的东西,而且还转瞬即逝,再伟大的作家也无法给其冠以正确姓名。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看到他。

    一个随意撕裂我伤口的人,一个用逼迫威胁我的人,一个没有把我丢在黑暗中的人,一个不会让我掉下悬崖的人。

    一个当我受了伤,能重新使我变得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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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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