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ixty eight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另一个同类咬开人类的脖颈,鲜血的味道溢满整个房间,可他无动于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制住他,那东西让他比经受本能的折磨更煎熬。

    视线开始模糊,淡粉的颜色在视网膜上开出妖异的雾花,我不敢大口吞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更不敢换一个适合进食的舒服姿势。凯厄斯虽然松开手,但他没有远离我,他蹲下来,保持着我们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呼吸从下巴转移到我的额头上,面无表情看着我进食。

    他的下巴总是习惯性抬高,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这个男人低头。

    我一动也不敢动。无法抬高下巴,也无法低下头颅,现在的姿势只够我看到他的眼睛,顺便看到那里面的我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接近半干,发尾不听话地翘起,她的脸色苍白,皮肤透明,衣冠不整,看上去糟糕极了,但鲜血让那个女人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泽。

    接着,一抹白色出现在画面里,那是一根手指。它犹疑不前,似乎是想触碰些什么但又饱含犹豫。

    然后它动了,一点点凑近。就在那根手指接近她脸颊的那一瞬间,我受惊般偏过头,那根手指正好擦过我眼角。

    凯厄斯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平静的面具在他完美无瑕的脸孔上狰狞碎裂,玻璃碎片般簇簇撒下,满地是渣,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我。

    “你应该和他们断绝关系。”他这绝对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不正确的?”他严厉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愤怒的脸孔,胃里像滑进一块冰。

    他什么都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要知道。

    他不应该知道。

    我本应该仔细思考上面的每一个问题,它们的答案无疑非常重要。但此时此刻,大脑苍白无力到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不是那个满不在乎的凯伦,而是那个脆弱无助的。在我心目中,我是坚不可摧的,而凯厄斯知道我并非如此,不论有意无意,我都无法原谅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尽可能做到不颤抖,然后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从你那拿了钥匙,然后来到树屋休息了一会。一只灰松鼠从窗户那里闯进来,我为了把它赶出去滑了一跤,不小心撞到床头柜上。”看了一眼倒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我不动声色地攥紧手,努力使这个漏洞百出的瞎话看起来完美无缺。

    “你觉得我该相信这个?”凯厄斯怒极反笑,他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逼近。“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沃尔图里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

    确实没有。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痛恨这个词,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权力,那意味着我完全成为一个透明人,只要他想让我成为一个透明人。

    “只可惜这就是真相,真相与你所知道的不同,这才是正确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我的背紧紧靠在床沿上,视线与他相交,不敢有丝毫退让。在这种时候,只要露出哪怕一点端倪,所有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

    事情的真相根本不能凭借某个人的一面之词而确定,我相信它不是真的,那么它就不是真的。如果刚才我换一个话题,或者少说一句话,安娜就不会提起休伦。想到这里,我感到欣慰,因为事情如我所想的那般发展,安娜没有错,她没有想要伤害我。

    “那么这是什么?”散发出荧光的方形屏幕出现在凯厄斯苍白的掌心中,被那双坚硬如铁地手攥紧,朝我压过来。“不要欺骗我,凯伦,你知道是错误的。”

    “这就是真相,你得相信我。”我扑上前,去抢他手里的手机。这个东西的出现太不合时宜。但凯厄斯轻易就躲开,我的额头撞到他的膝盖上,他的手立刻抓住我肩膀,拉开那块坚硬骨头与我之间的距离,他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但凶狠的眼神已然把话说尽。

    “再说真相究竟如何和你没有关系,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管。”扑空带来的羞愤给了我开口的契机,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静而无畏,“我感谢你的好意,凯厄斯,但这是我的家事,你不应该管,你也不需要管,我自己会处理好一切,我保证这不会影响沃尔图里的公务,事实上,我们明天就可以继续正常……”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传来一阵钝痛,头部遭受重击,像是磕到什么东西。我条件反射伸手去摸伤处,肩膀撞在地上,双膝下意识想要屈起,但来自另一个人的膝盖用力挤进我的双腿之间,强迫它们整齐躺倒在地上。

    睁开眼,凯厄斯金色的头发直直戳上我的眼球,他稍微把头抬起一点,黑色的双眼中有红色的愤怒在猛烈燃烧。

    “这和我没有关系?!”他紧紧将我的手腕扣在地上,力道大到几乎要将皮肤下的骨头捏碎,“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你管这叫正常?!”

    “正不正常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这是我的生活,不需要别人来评价。”我奋力挣扎,努力辩解,想要摆脱他镣铐一样的桎梏,但显然收效甚微。

    “别人?”他的呼吸不再平静,每一次吞入又吐出空气都仿佛一次剧烈运动过后的喘息,“你不需要别人来评价你的生活?”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就像小提琴上弓弦在自相残杀。

    “是。”不甘示弱地瞪回他,尽管内心并不如眼神那般坚硬而不容置疑,“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凯厄斯毫无预兆地突然笑起来,他一下子松开我的手脚,双手撑住地板矫健而敏捷地站起来。火苗愤怒地摇曳,将他的眼睛照得一半幽暗一半明亮。微微抬高下巴,他望着我,姿态睥睨傲慢,眼神阴冷怨毒。

    “你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凯厄斯的语调一下子变得轻柔滑腻,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锋正架在你脖子上,“不,你不知道。”他悬浮的语调重重落下来,如锤头砸在我天灵盖上,我感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忍不住想后退,想朝门口的方向跑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快,太乱,叫人弄不明白,我已经完全无暇顾及最初的怯懦,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可凯厄斯的动作比我更快,赶在我的一切企图成为现实之前,他便死死按住我的肩膀,他牢牢按着我,蹲下来,凑近,嘴唇落到我耳边,呼吸停在我鬓角。

    “让我来告诉你,凯伦。”他的语气变成一种诡异的亲昵,我完全止不住蜷缩,颤抖,本能逃避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这些身体反应都被凯厄斯完全掌控,他抓住它们,然后一一掐碎。

    “你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害虫,他碌碌无为又自命不凡,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在乎过你和你母亲任何一个人的感受,你们对他可有可无,更有甚者,你们对他而言不过是工具,你的母亲是生育的工具,而你,你是他敛财的工具,是他后半生的指望和依傍,他只不过是一条吸血蛭,一条懒惰成性的害虫。”

    我的嘴唇控制不住在颤抖,反驳他,凯伦,反驳这个混蛋,我瞪着他,想要张嘴。但不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想这一定只是因为他说话太快。

    “但他并不是最该死的。”凯厄斯的语气冷酷而残忍,充满复仇的快意,他的双眼泛红,双拳紧握,咬紧的唇舌间仿佛正碾着一个敌人。“最该死的是你母亲,凯伦。你以为她爱你,你以为她在乎你,你以为她把你视为生命!”

    我想要尖叫,想要他闭嘴,想要他不要再说任何一句话,这太突然了,太疯狂了,太不可理喻了!

    “但你错了。”高昂的语调陡然坠下,冰凉的手掌抚上我的侧脸,凯厄斯不带任何一丝感情的抬起我的下巴,冰冷怜悯的眼神里包裹着燃烧的愤恨。“但你错了,全部都是错的。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从始至终,她在乎的就只有她自己!啊,或许还有你那可笑的父亲,她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他占满了她的爱,她的世界没有你的位置。”

    “难道佛罗伦萨的那个中午还不能让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你跟踪我?!”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想起那天出门后的瓢泼大雨,想起雨水灌进长靴的感觉,想起潮湿的布料紧贴皮肤的冰冷,当然也想起那把伞,想起……

    “是,我跟踪你!”凯厄斯尖刻的语气一闪而过,他飞快掠过这个话题,“所以我才会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我以为你能明白,可是你不能。你不明白,如果我不说,你就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们才是一直伤害你的人,他们配不上你的爱。”凯厄斯无情地宣布着我的命运,我该告诉他我根本就不想听,“明明错的就是他们,可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他的语调越来越脱离正轨,不受控制,急促的气流颤抖着吹过耳廓,我发现我在颤抖,抓着我双臂的手同样也在颤抖。

    大脑一片空白,我的世界只剩下颤抖这一个动作。深呼吸,凯伦,保持冷静。我不住对自己说,但换来的却是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控制不住,完全控制不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冲撞,呼啸着要冲破囚笼。我看着凯厄斯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愤怒,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我看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我的眼睛里只装得下愤怒。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此时此刻,一种奇怪的勇气野蛮而迅速涨满我的心脏,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有力量。

    这种坚定来源于哪里?我问自己。

    来源于爱。我坚定回答,快到不敢思考。

    我知道,不,我相信,相信安娜是爱我的,也许休伦不是,但安娜一定是爱我的,事情不该,不,事情不会是凯厄斯说的那样,并没有,没有这么糟糕。

    一遍,又一遍,时间在我们互不相让的视线中流逝。我一遍又一遍默背着那套关于爱的理论,就像在背诵一首好诗,我想我该接纳它,让它成为我的力量,这并不难,不为了别的什么,只因为我想相信它是这样,这让我感到安全。

    “不,错的是你。”我听见有人在说,声音尖锐刺耳,仿佛那不是我。“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她爱我。”我大声说,使自己相信,似乎只要倾尽全力,声音够大,我付出的一切就不会显得那么可悲,这一切完全是凯厄斯虚构的指控。

    “她爱你?”凯厄斯几乎被我气笑了,他狠狠咬牙的声音清晰而深刻响在我耳边,我丝毫不怀疑他想把我撕碎。“不,她不爱你,他们没有人爱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你该和他们断绝关系,但凡你这么做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这不可能。”我断然否决。

    “断绝关系。”他简单直接。

    “这不可能。”我紧紧抓住他按着我肩膀的手腕,用力一耸将他推远,我不知道他会如此疏忽,以至于对我的挣扎不设丝毫防备。我挣脱了他,巨大的冲击力在我们之间隔开一段距离,这个距离给了我喘息的机会。顾不上后脑勺处的钝痛,我一翻身爬起来跌跌撞撞朝门口飞快跑去。

    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

    还没跑出几步,脚腕就被人奋力拉住,我跌倒在地,膝盖重重撞上地面,整个人被倒拖着翻过来,天花板上的木纹在我眼前旋转,剧烈的喘息让我胸口刺痛。

    “勇气!”凯厄斯的声音尖锐刺耳,“你的懦弱使你丧失了最重要的勇气!你根本就是在欺骗自己!”

    我不断摇头,不断挣扎,但根本动弹不得。

    “你已经不是人类,你不再属于他们,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保持联系?!”凯厄斯再次朝我逼过来,他松开我的脚踝,但我却无法再次逃走,脚踝处有这么东西位移了,他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气。

    手掌根部蹭着地面,我不断后退,直到后背碰到床沿。又是同样的情况,退无可退,凯厄斯没有放过我的打算,他已决心为了这个问题和我死磕到底。他的手按上我的肩膀,过大的力气让我重新感到疼痛不已。

    “我最后说一次。”凯厄斯注视着我的眼睛,语气暗含压迫,我听到布料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滑,肩膀处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凯伦,你不属于他们,他们不配再拥有你,他们不能再拥有你,他们不会再拥有你!”

    我控制不住眨眼,什么不配不会不能,有点像绕口令。

    “我说的足够清楚吗?”他敏锐察觉到我的小动作,音调一下子变得阴柔古怪,空气持续蔓延,我的手臂也开始感到寒冷。

    “你不会再回到人类世界了,永远不会。”他的嘴角轻轻向两边牵起,拉扯出的弧度残忍而完美,“那些肮脏弱小的物种,内心只有卑劣的欲望。你和他们不一样,永远不一样,是我将你变得与众不同,你的生命属于我。所以你只需要接纳现在,接纳沃尔图里,接纳····”

    他的脸越凑越近,我看清他眼底酝酿的浓郁情绪如雷霆般炸开,看清他英俊的脸孔有种接近透明的瓷白。

    然后我躲开了。

    我的躲避无疑打断他语调的昂扬向上,陡然加重的呼吸使我每一块被喷洒到的皮肤都泛着灼烧般疼痛。

    眼神里的暴虐仍未散去,凯厄斯的手还孤零零停在半空中,他根本无法相信我居然躲开他的触碰。

    “我没法那么做。”我逃不开他的眼睛,只得蜷缩着后退,手指摸到什么粗糙的东西,一截断掉的衣袖。

    寒冷和粗糙捉回了迷失的理智,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什么可怕的能力,以前只知道凯厄斯同样拥有异能,而且和我的相反,但我没有想过这种异能是不动手指就让你的大衣五马分尸,这算是什么,耍流氓吗?

    “你说什么?”凯厄斯的语气迷惑而不解,他垂下手,走近,树屋的地板顺着他的步伐开始展露出裂纹,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瞪着那些裂纹,眼底闪现过一丝难堪的烦躁。

    “我说,我没法和他们断绝关系,我属于他们,即使我死了,但他们还活着,我就永远属于他们。”

    “这是没办法改变的。”看着他的脸,说出这些话,我的声音缓慢坚定,所有悲哀都拖拽在尾音。明明是在对凯厄斯说话,但我觉得也像在对自己说,我必须要确认这一点,不断向自己确认。

    是的,那是安娜,我的妈妈。难道我还该有其他的答案吗,难道我还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我情愿相信现在拥有的就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是最恰当的。

    反抗。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但事实证明那没有用。从十二岁到十九岁,我不记得自己拉着安娜的手在深夜推开过多少扇门,飞快跑下过多少阶楼梯。我记得风把头发刮到脸上的感觉,记得鼻腔因为吸入过多冬日空气而刺痛,记得肺部空气被抽干的窒息,记得过度奔跑过后手脚痉挛的酸麻。

    可是这些都没有用,我从没有逃脱过,七年过去,我仍然处在从前那种生活。

    于是我开始明白,也许逃避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应该敬畏苦难,把痛苦视为人生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一次它降临,我都应该感激,因为它终于降临,而不是躲藏起来,留给我惴惴不安的猜测和等待。

    我尊重它,而现在凯厄斯正侮辱它,这是不对的,我必须捍卫苦难的尊严。

    “我属于他们。”我再次重复,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

    “你不属于他们!”凯厄斯暴烈的声音比我大不知道多少倍,这根本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他需要的根本就不是我的答案,而是我的顺从。“这是错误的,错误的!”他忍耐到极限的声音尖锐刺耳,歇斯底里的爆发就在一念之间。

    “你属于沃尔图里!”紧接着他逼近一步,语气忽然放缓,身体也不再笔直僵硬。我想往后缩,可身后就是床头柜,根本没地方躲。凯厄斯的手背贴上我的脸,我的身体立刻僵在原地。

    这是怎样的一种触摸,我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块光滑柔软的皮肤。

    “说一遍。”

    他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温度,就像他的皮肤,他的手指,还有他本人。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身体想要逃开这种危险到令人不寒而栗的触碰,但脚底却像生了根,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开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靠越近。

    “说一遍,凯伦,你属于沃尔图里。”

    他的呼吸滑过我的嘴唇,穷追猛打要撬开它,我用力咬紧牙。就算凯厄斯再怎么逼迫我,有些话也不能乱说,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平常那些学词抄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情况。

    我坚持不开口,凯厄斯就不能把我怎么样,就算他再怎么蛮不讲理,也没法撬开我的嘴让我说话,除非他把我训练成一只鹦鹉。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了,从他误打误撞看到我的崩溃,再到他质问与我通话的人是谁,再到他将所有问题的答案像剖开一具尸体一样剖出来,血淋淋甩在我眼前。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跟踪我。这说不通,完全说不通,我认识的凯厄斯绝不是喜爱八卦的性格,虽然他很刻薄,但这种刻薄仅限于对那些明晃晃摆在他眼前的事,至于背后发生了什么,他从不去追究。

    又或者说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其实他本质上就是一个乐于窥探别人隐私然后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八婆。他知道的太具体,这些事情显然不写在档案局的身份证明上,就算他翻墙爬进警察局也不该知道得这么详细。

    愤怒混杂着恐惧,还有疑惑和茫然席卷了我,我感到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一切都像做梦,你根本预料不到什么离谱的事情正在发生。

    “你说不说?”凯厄斯声音放轻,专注凝视着我的眼睛。喉咙发紧,这种注视认真到可怕,我想逃开它,也想逃开他,这里充满不可思议的危险。

    “不。”我摇摇头,这个动作无比艰难,因为他的手掐住我的下巴,我想闭上眼,最好有个洞让我钻进去,我想逃开一切。

    发生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可怕到我找不出任何除了这个词本身之外的其他形容词。身为当事人,我却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似乎这里刚才发生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我是路过不小心被牵扯进来。

    凯厄斯依然盯着我的嘴唇,长时间的沉默让他更加恼火。我应该解释,应该愤怒,或者至少应该挣扎——明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已想好该怎么说,每一个精挑细选的单词,每一个满不在乎的举动,每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我应该把那些大脑里排练好的东西展现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是像现在这样懦弱地趴在地板上。

    我想开口,但张不了嘴。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嘴唇,迫使它们紧紧合拢,我的力量无法驱使它们,我感到困惑。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一个声音猝不及防跳出来,将我吓了一跳。

    如果他说得是对的呢?

    那个声音继续循循善诱着。

    不,那是错误的。

    我反抗着这种想法,想把它们驱逐出大脑,但有另一种力量更加强大,它将它们重新挤进来,压碎我的反抗。那股力量很明亮,就像一盏灯,把所有浑浑噩噩的黑暗都驱散了,清晰为我展示出一切:被揪住的头发,身体在地板上拖行后灰尘留下的轨迹,佛罗伦萨,雨天,阴暗小巷,苹果派和煎蛋,驱逐与回家,争执与妥协,安娜与休伦。

    不。

    我在为亮光出现感到恼怒的同时也被惊恐掐住,一股情绪的波动带走了我,一种如此强烈、如此陌生的感觉,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它令我想大喊,对自己的母亲大喊,而那让我感到害怕。大脑变成一团浆糊。

    我相信安娜爱我,我敬畏苦难的力量,并且从未怀疑只要接纳它们终有一天就能得到幸福。但刚才,刚才那些画面不似作伪,我没法说服自己忽视它,因为我知道它们的确存在。

    凯厄斯依旧死死盯着我不放,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我的想法是什么?我想表达什么?我该做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困惑的火苗高窜,我无法发泄,只能将这种无法熄灭的火焰转移。凯厄斯完全就是在多管闲事,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他的质问和逼迫都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他才是无礼且不正确的一方。

    “不?”凯厄斯的语调陡然压下来,他的声音暴露出他的情绪,暴风雨前的宁静,充满疑惑的平静,就好像多年的信仰突然受到挑战那么茫然,“你在拒绝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

    寒冷,首先是寒冷,根本不应被感受到的寒冷。

    然后是柔软,非比寻常的柔软,最后是湿润。

    嘴唇上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的拒绝被堵回肚子里,懦弱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迫猛然张大,我终于可以逃开那种极具压迫性的视线,因为它已经凑得太近,近到能完全融进我眼里。

    黑暗,晦涩,无光。

    他冰冷的眼睛就像无机质,深埋在数以万丈的地底,然后——

    轰然爆发。

    他的眼睛占领了我的世界,我想逃离,但下巴被死死捏在人家手里,无处可去。浓重的黑色铺天盖地压下来,让人窒息。

    哗啦。

    世界轰然倒塌。

    如同一幕戏,你拉开帷幕,精致的红丝绒和金黄流苏的幕布作为背景。幕布后面的世界对比起舞台布置,有种异样的违和感——冰冷无色的透明天空,笼罩着犹如旷野般的广袤土地,放眼望去,世界一无所有,只有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尽头立着一团纠缠不清的黑影。我张开手,试图寻找其它,但却一无所获,这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只除了他和我。

    我们绽放在他眼底,安然静谧,荒芜又肆意地燃烧。

    吻,这是一个吻。

    我对过于温和无害的东西往往后知后觉,十九年的经历早已教会我如何抵御牢不可破的坚硬,却没能教会我如何抵抗温柔易碎的柔软。

    视线随着大脑一起融化成一无所有的纯白,愤怒,局促,尴尬,怀疑……这一切都暂时离我远去。

    撕裂的疼痛减轻,直至消失。嘴唇上的裂隙开始消失,带来无可避免的阵痛,紧接着是皮肤愈合时抓心挠肝的痒。有什么东西,它像羽毛一样在我嘴唇上扫过,那种差别很轻微,但感受无法避免。

    柔软出现一丝缝隙,透过缝隙我看到曙光。完全不经任何思考,就是很本能的反应,我发疯一样掐住他的胳膊,想要拉开我们身体之间的距离,我的膝盖曲起狠狠撞上他的胸口,指甲毫无章法地抓挠过他后颈的皮肤,一片不设防备的光滑。

    我不懂得如何抵抗柔软,于是理所当然用抵御坚硬的姿态来反抗他。

    凯厄斯的一意孤行就像我的挣扎反抗一样热烈,我乱动,他就掐紧我的下巴,有什么东西更重的压下来,压得我想要尖叫,但只感到难以呼吸。张嘴只会带来更加糟糕的后果,我感到力量在流逝,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物质构成的,拳打脚踢对他根本不起作用,疼痛什么都是挠痒痒,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简直就和疯了一样。

    我的胡踢乱打完全不起作用,相反他的膝盖隔在我双腿之间,让我无法挣扎,我的手腕交叠着,被按在床头柜上,金属手柄膈得手背生疼,这让我彻底丧失行动能力。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他想用这种无法推拒的方式逼迫我放下全部的抵抗和挣扎。

    “放开……我。”

    几个破碎的单词好不容易被挤出喉咙,我挣脱开他的手,终于找到他肩膀上合适的着力点,用尽全力一按,一撞,再猛然一推。他未及收回的牙齿重重咬上我的嘴唇,裂隙重新出现,伴随贯穿我生命,让人习以为常的疼痛。

    但我知道这不同,这种疼痛与那些不同。

    可是即使再不同那也始终是疼痛,反抗无果与疼痛加剧让一丝哽咽从我喉咙里泄漏出来,我正准备闭上眼,如从前无数次习惯的那样安静等待疼痛自己消失时,它就突然停止了。

    狠狠挣脱环绕着肩膀的手臂,鲁莽而冲动地推开所有双手能触碰到的东西,一声闷哼从旁边传来,我用手背狠狠擦过嘴唇,它肯定被咬紫了,如果它还能紫的话。

    凯厄斯被我推倒在地上,他的姿势狼狈,因为他根本没有防备。他不认为我会反抗,就像刚才他不认为我真的敢拒绝一样。我站着,他坐着,他的身体终于远离我,而紧接着我又掉进他眼里,单纯而茫然的视线,还带无害而柔软的涣散。

    时间就在这样的视线里,停滞不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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