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ixty two

    n sixty two

    我们计划在五月第一天出发。

    出发的前一天下午,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回房间,还是那两个旅行袋,只不过比之前要更加厚实一点,因为里面塞进许多蒂亚送给我的小玩意,还有凯厄斯的两本双语教学词典。

    落日的余辉穿过窗玻璃,在橡色的地板上折射出金轮。放好东西之后,我就打开门溜出去。通常情况下,进行远途旅行之前最应该做的事是好好休息。但哪怕和凯厄斯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我还是没胆量提出,让他晚上到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下,让我去床上躺会这种话。

    既然一晚之后就要离开,当然更没有理由麻烦凯比再给我找一个房间。所以放好行李,又将审阅资料送回前台穿着白纱的女人手里,我还是跟着蒂亚进入沙漠。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就躺在沙地里看了一整个晚上的天空。大概是月光太过苍白盛大的缘故,天幕上没有星星,只有月亮孤零零一个,把大地照得清洁透亮,纤尘不染的模样。

    柔软清凉的沙被风卷起来,拂过我面颊,很痒。

    把被风吹进嘴里的头发丝拨出来,这种痒乎乎的感觉莫名唤起凯厄斯给我讲解星座的记忆。那还是我们来到埃及的第一晚,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还不习惯,只想着快点完成任务离开,满心满眼都是浮躁的情绪。

    可现在一眨眼真的要走了,我心里却有种不舍的情感,看着躺在旁边的蒂亚,就好像抛下一个要好的朋友,虽然也并不是回不去,但下一次再见的记忆肯定和这一次不相同。回忆是永远不可复刻,所以才在不论何时都显得如此珍贵。

    现在想起来,我只觉得也不知道凯厄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为人师,呆在埃及这段时间里,第一天晚上在沙漠里讲星座竟然只是个开头。

    还有他让我学习的希腊语和英语,我本来以为只是为了应付审阅资料,可没想到审阅资料结束后,他仍然坚持每天监督我翻阅学习那两本厚到能把人砸死的词典。

    我并不是语言天赋异禀的天才,面对陌生语言,即使这两本词典上每个字母每个词后面都有意大利语标注,甚至某些复杂的地方还有琐碎详细的标注,都很难扭转我语言天赋差劲的事实。

    这让我在激励自己努力又失败之后,总觉得很对不起写书的人——考虑到它们非人的厚度,编完这两本词典一定很费时间。

    “学好一门语言首先不能羞于开口,听听你的声音!”

    每当我近乎嘟嚷地学着读这些单词的时候,凯厄斯就像一只监控摄像头一样站在我旁边或者身后。

    一开始他乐衷于教导我,很有兴趣地站在我身边,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搭在腰间,和我一起看词典上每一个密密麻麻的单词,一派即将教出天才的神气。

    这种不知道哪里来得良好感觉,让最初几天,当我对着音标练习读错了单词或者句子的时候,他还很有闲情地纠正我的发音,顺便用这两门我可能永远也学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附带一大串对这个词的讲解。

    可是很快这种温和的氛围就被他少到可怜的耐心掐灭了。

    当我又念错一个句子,他在旁边纠正我,我再错,他的手就会在桌面上一拍,把书都震到蹦起来。在这种条件下能学到什么东西才真是见鬼,于是他一拍我就往旁边缩,后来顺便把面前正在读的书捞进怀里一起缩。

    这样做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凯厄斯很快就发现我在躲避他的教诲。但好在他也同时发现这种发出巨大噪音的方式,很可能不太适用于室内教学。于是他的用力拍改成了用力挠。

    每当我拼错点什么,他撑在我身边的手臂就倏然一紧,紧接着他的手指用力曲起,重重划过桌面,与我的词典页边呈一条完美的平行线。

    明明都是吸血鬼,我都不知道他的手指甲是什么做的,如此锋利,被他划过的桌面瞬间就露出惨白如骨的皮肤,细碎的木屑被刮起来,活像某种亡灵的骨灰。

    凯厄斯帮人学点什么实在是太不计成本,我才跟他学了这么几天,桌面已经划花好几块,看着那些布满白色与木色相间的桌面,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有夜晚潜入的小猫挠。

    好在后来大多数时候,凯厄斯都被我的笨拙气到一言不发。但尽管如此,他看着我的目光,仍然很有温度和重量。

    这导致即使他站在我背后,或者无聊地看向窗玻璃,我也能从后背皮肤上掀起的温度,或者窗玻璃透明的倒影里捕捉到他的目光,这无疑增多我犯错的次数。

    我很想告诉他要不你别教了,这一份好意我心领了,干脆让我自己学,每天花上两三个小时翻看词典,外加学习单词,还有练习句子,这一点也不难,我完全可以掌控,并且我保证我是个没人监督也会认真完成功课的学生,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在这里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学好。

    但凯厄斯一定是太无聊了,不论我怎么绞尽脑汁暗示他,他都不肯从房间里走去出哪怕透一口气或者散一会步。似乎他生出来就是为了盯着我,而如果没人盯着我,我就会像室内不止歇流动的空气一样,从窗户缝里溜走——事实是我当然不会,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极限,那你一定是想太多。

    事实上,拼读训练只是凯厄斯的训练里最最泛善可陈的一部分。

    如果要问我什么才是最让人背脊发寒,头皮发麻的,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你是抄写。

    是的,抄写。

    两本字典背后配套练习口语的短小语段,全都被他工工整整抄到一沓白纸上,然后每天我就用另一张复写纸压着它们在上面练字。

    每当我拿着钢笔,在复写纸上对着那些弯弯绕绕的瘦长符号描描画画的时候,都有种回到启蒙时代的错觉——就算是儿童学写字都还有自主选择权呢!

    我也曾试过抗议,但换来的不过是凯厄斯一句轻飘飘的“你不是想去爱尔兰和美国,那么语言不通要怎么在那里生存下去?”

    我很想大声反驳他不是我想要去,而是沃尔图里需要我们去,我会那么说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想听到我那么说而已。

    而且,就算是不懂英文,只要爱尔兰和美国不缺人类,我想我也不至于连生存都成问题吧,毕竟人长着嘴也不是靠不停说话而活着。

    抗议当然是无疾而终了,每天该练多少字还是得练多少字。

    一开始我感到很无聊,每临摹出一个词,还会停下来掀起模糊的复写纸,去仔细辨认下面词组,尝试翻译它们出它们的意思,并且试图把翻译出的词组拼接起来,连成一个句子,然后再对着下边意大利语注释看看和我的翻译是否吻合。

    这就算是复习。我曾一度为自己写一个词翻一遍纸的行为而洋洋得意。

    可是在尝试了很多次,并且每一次翻译得到的结果都不过是一个前言不搭后调,连自己都看不明白,给别人看更只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句子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认命一般放空大脑,只剩下手指抓着笔在复写纸上一遍又一遍临摹勾划,这样一来,原本大脑里还有印象的词语完全变成了空白。

    凯厄斯工整的手写体在我眼前扭曲成一团,最终变成复写纸上一个又一个整齐又机械的英文或是希腊字母,那些字母又聚在一堆变成凯厄斯刻薄抿紧的嘴角,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学会这两门高深的语言。

    这种练字过程往往要持续一个下午。

    每次练完之后,我的头都沉重到抬不起来,脖子僵硬无比,堪比得了好多年脊椎病,还是久病不愈那一种。脚下更是轻飘飘,走一步就像踩在洁白的云彩上,哦,还是一朵会胖乎乎会动的黑色乌云。

    乌云飘到我跟前,抽走我手里的薄薄一叠复写纸,顶着窗外别人房子里亮起的星星灯火,和从窗缝里钻进来提醒我们时间流逝的炊烟,皱着眉注视着手里薄薄的纸张。

    他看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要不是知道这是临摹,约等于复制粘贴,我会以为自己在句法上犯了什么严重的语法错误,这才会让眼前这家伙眉头紧皱那么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然后再看一会之后他的眉头又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倏然展开,变脸速度之快堪比伦敦的天气。

    我眼睁睁看着凯厄斯从一脸凶相切换到面无表情,他用力抿住嘴唇,手指翻折几下,把手中我一下午辛苦的成果折成一个匀称的长方形,塞进外衣口袋里。

    “可以了。”

    这是我每天最期待的话,简直就像来自天堂的福音。日出和日落全都不是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我的一天从坐到书桌前开始,又从凯厄斯说可以离开时结束。

    如果说抄写单词和句子让人烦恼,最让人烦恼的莫过于凯厄斯神出鬼没的抽查。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在白色宫殿的走廊上遇见他,在从沙漠深处回到房间的花园小路上碰到他,在与蒂亚从城镇游荡归来时迎面撞上他。艾蒙的白色宫殿,乃至埃及这国家那么大,我都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理由,才能让我们在一天中拥有那么多相遇。

    凯厄斯会用英语和希腊语切换着来和我说话,也许今天早上见到他,他招呼你用的是英语,那么下午再遇到他的时候,同样意思的话就极有可能已经变成希腊语。

    如果你妄想通过躲避他来躲过这些问话,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论如何,整个白天我们总是要在同一个房间里,一起处理埃及族群累积的事务,翻看堆成小山包的审阅资料,还有从白色宫殿一角的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工具书。

    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就是你正毫无防备地拿着铅笔,用灰黑的笔尖点住密密麻麻字母中的一处,一边努力不看串行,一边向他抱出一串数据资料或者一段汇报总结的时候,他就会把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切换成流利的英语或者希腊语。

    尽管凯厄斯说出的话都不长,不过就是一些“再重复一遍”或者“大声一点”诸如此类的句子,而且他发音大概也还算标准。

    但很多时候我就是反应不过来,大脑中缺少那个至关重要的语言关窍,完全把意大利语通往其他语言的路程全部封闭。每当他用英语或者希腊语飞快说完一句什么,我总是愣在原地。

    我们互相大眼瞪小眼相看很长一段时间,空气安静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接着要么是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用磕磕巴巴的同样语言回复他,一个小短句里搞不好夹杂一大堆颠前倒后的词语使用错误。后续必然是凯厄斯一头雾水听完我的话,就会忍受不了捂住脸,高声把正确的句子告诉我,我跟着他的发音磕磕绊绊学上好几回,他才勉强满意,放我回归伏在桌上写写画画的宁静。

    要么就是终于招架不住低下头,然后凯厄斯过很久才咬牙切齿把刚才那句话转换成意大利语,我声也不敢吭地遵照他的指令,重新核算资料,我们工作继续。

    简直不明白凯厄斯怎么想出这些荒谬办法,令我一天中见到他的每个时刻都浑身上下肌肉紧绷,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发音,以至于回答出与他所表达的意思截然不同的话,贻笑大方。

    每一个字母,每一串单词,每一条句子。

    就这种他读一句,我跟一句的填鸭式教育,填满了我在埃及所有空闲琐碎的时间。尽管这种学习的确让我在阅读资料的时候更加流利,不用看上一部分就慌忙跑去查找字典,但语言沟通还是不太灵光。别人如果说一句话,我需要很长的反应时间,才能把意思换过来,然后在大脑里搜刮着正确的单词拼凑起来回应他。

    不知道这种日子会不会到了爱尔兰和美国还要延续下去。

    我捂着脸,任由沾满月光的沙粒如同碎银侵入长发,温柔地抚摸过头皮,从耳边一侧滑落,是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旁边躺着的蒂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都是发呆惹的祸。

    我发现在来到沃尔图里之后,发呆的时间明显增多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空闲时间太少,还是因为现在可想事情太多,尽管很多时候我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人在沙漠里度过了后半个晚上。当天边出现第一轮破晓的时候,我站起身,抖抖身上沾满的沙粒,顺便用手拍掉裙子褶皱里藏着的那些。我和蒂亚出来的时候总是穿着她送来的埃及服饰,因为这样在当地行走不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更加方便。

    回到白色宫殿,我直接溜进工作间,行李还放在里面。凯厄斯不知道又去了哪里,不过他现在不在正好,这样我就不用再溜出去找别的地方。

    拉开旅行袋拉链,我找出准备好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套沃尔图里制服。在炎热的埃及停留的时间久了,再看这些大衣长裤总有种会被热死的错觉,虽然吸血鬼本身并不会感到寒冷,但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

    也不知道凯厄斯到底是怎么坚持一直穿着这套制服,他难道不会有热坏了的错觉吗?

    这个想法从我拿出衣服开始穿,一直困扰到我坐上离开埃及的飞机。

    ——————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高中学三角诱导公式的时候,数学老师为了让我们认真快速背不偷懒,在路上遇到一个同学就逮住问公式。

    ??

    ??于是某个阴沉的雨天,我在走廊上遇到她,她大声问我cos(π/2+α)等于啥,我愣在原地(对,数学极度烂,主要是反应慢),然后这时我们班窗户打开一个男生探头出来,超级大声:"是-sinα啦!"

    ??

    ??······这下整个走廊上的人都知道我不会背三角公式了。

    ??

    ??还有学英语,那是那时我们英语老师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开口!怎么又不开口!"

    ??

    ??回想起来又是笑又是泪啊(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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